方孝孺的样子把他吓坏了,战场上见惯了缺头少腿的尸体,见惯了尸横遍野的血漫黄沙,却没有被豁开双腮血淋淋、人不人、鬼不鬼的狰狞,永乐拼命地往后退,手脚并用划着沙,还是被一群恶鬼们赶上了,只靠两只手根本抵挡不住他们的进攻,挣扎了一阵,没有了一点气力,仰面朝天躺在沙丘上,一任这些鬼怪啃食、撕咬,他万念俱灰,再没有心思去崇文尚武、远追贞观、创一代盛世了。
当恶鬼们伸出野兽一样尖利的手指去抓取他心脏的时候,刻骨铭心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这一声,惊动了许多人,也把他自己喊醒了。
日头老高了,斜射到帐上,金光一片,像日落前的晚霞。一觉醒来,熟睡前后的皇帝,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由一个重病的人,变成了一个将死的人,两颊呈铁灰色,眼窝深陷,两片嘴唇发紫,整个脸部扭曲着,看得出,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永乐眼皮子动了几动,像被什么东西黏住,努力半天,才勉强睁开一条缝,感觉到周围有人叫他,想坐起说话,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清了,杨荣、金幼 孜、盛寅、马云、海寿都围在床前,轻轻呼喊。他想了好久也没想起自己在哪儿,满心里都是梦里无尽的跋涉和栽倒后的无助。
看着他病魔缠身、日甚一日的境况,几个人不忍打搅却又不能离去,杨荣使劲忍了忍, 试探着轻声说:“路途颠簸,圣躬欠安,今日就不走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他,他也看见了自己居住的行军大帐,这才记起是北征的旋师。浑身疼痛,忽就生出了来日无多的悲凉,闭上眼睛的噩梦似是比睁开眼睛周身的不适更难耐。
“让各营先走,朕用些药、吃些膳食、支撑起来就赶上,一刻也不能耽搁了。”他是一个大气的人,更是一个以军国大事为重的人,社稷为重,君为轻,在江山大业面前,他永远选择的是前者。自己病重而六师在外,赶路是第一位重要的事。薨在京师,一切都好办;若在塞上,皇太子不在身边,万一有所差池,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生命体征正无情地从他沉重的躯体上一点点消失,他的病体正像一个四处漏水的木桶, 任凭谁,有再大的本领也留不住那些散落的水滴了。
勉强用了些膳食和药物,张杌、腾定等几个贴身侍卫把他秘密抬进大辂里,他今天的感觉很不好,担心自己随时都会西去,遂把杨荣、金幼孜也召进大辂,留在身旁,他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说,不说,好像就再没有机会了。永乐半躺着,随着大辂摇晃,断断续续, 絮絮叨叨,像是对侍臣,又像是对自己。杨、金二人耐心地听着,尽量不去打搅,让这种美好的回忆在皇上那儿保持得更长久一些。注意力在他津津乐道的事件上,他的病痛就会减少一些。
“朕的一生做了些好事,着夏原吉治理了太湖水患;着宋礼、陈瑄治理了大运河;在黑龙江建了奴儿干都司;在西南封赐了乌斯藏;如今的驿路东北能到达苦夷诸岛,西南能到乌斯藏的大昭寺;朕五次亲征漠北,迁都北京,为甚要花这么大气力,朕最担心太子仁 厚懦弱,瓦剌、鞑靼掠边入寇,他不知如何应对啊!所以,就想乘朕健在,彻底剿灭二虏, 为子孙后世留一个太平之国,天不遂人愿啊!”
“皇上所言有些悲凉了,”杨荣泪往上撞,劝慰道,“瓦剌、鞑靼桀骜跳梁,寻衅滋事,皇上天威浩荡,压之以泰山之势,马哈木死了,阿鲁台形单影只,部族离散,远遁天边,谁也无力与我大明抗衡了,陛下的目的已经达到。”
金幼孜说:“依臣看,皇太子也不是懦弱之辈,当年皇上北巡,处置皇太子可谓是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两军阵前,皇太子肯定不及皇上,但在用人上,多年聆听,又有皇上言传身教,聪睿果敢,进退得当,陛下大可不必为此忧虑了。”
永乐嗯了两声,休息了一会儿,抬眼看看,马云、海寿跪行到跟前,帮他翻翻身,侧躺了,又缓缓道:“朕召集天下儒士编纂了史上第一部卷篇最多的大类书《永乐大典》, 还有《历代名臣奏议》《性理大全》等几十部书籍,朕大致也都翻看了,有的还作了序。 每一部都逃不过尔二人的眼目,从头到尾,没有一部是为朕自己歌功颂德的。《大典》的编纂,实是担心天下书卷散逸,编进去,就永久留下了。朕的另一个想法,就是让天下文 人学士看到朝廷、看到皇上对书卷流香的景仰,看到这个皇帝虽然尚武,也很崇文,书卷气浓的朝廷,才是为天下、为百姓做事的朝廷。”
烈日的美就在于它的“烈”,没有了烈,它就不会成为世间万物的主宰,不会有驾驭万方的力量。尽管“烈”所带来的酷暑炎热几乎让大漠沸腾,让行走在大漠的人痛苦万分, 但古往今来,有多少部族把它作为神供奉着、崇拜着、敬畏着。因为,有了它才有了五谷丰登,果实累累;有了它才有了层峦叠翠,花繁叶茂;有了它才有了昼夜交替,阴阳平和。 最主要的,有了它,才有了人类生命的世代繁衍,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大辂摇摇晃晃,在众人帮助下,永乐又翻了几回身,但散架一般的躯体在别人看来万分舒适的大辂中依然让他疼痛难忍。十几天下来,居然,在他人已不太可能的生命延续,而他顽强的体魄,御医的妙手,侍臣的坚定,又让他坚持了十几天,但随着天气的一点点转冷和他病情的加重,臣下进帐、出帐的微风对他来说都不啻于凛冽的寒风了。他的身下虽垫了多层锦被,身上也盖了多层,却也难免颠簸、剧痛和一路的风寒之苦。见他不说话, 空张着口,马云示意一下,宫女扶他起来,抿了几口参汤,他才又有了力气,又想说话了。
“朕也做了不少错事,乃至让千古文人唾骂,但没有办法。建文削藩,朕的许多兄弟无辜被抓被囚,以致死难,朕不是那种任人摆布、坐以待毙的人,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 起兵靖难。进了南京,杀人太多,牵连太广,那些大臣们不懂忠臣良臣的道理,拼得一死 以换取天下美誉,你不杀他就成全不了他,既已抱了必死的念头,朕就做了恶人……”
别人唾骂那是别人的事,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骄傲的。以区区北平一个燕王,以区区八百护卫亲军起兵而抗全国,纵然有一群谋臣,有大堆的善相者,谁又能保他数年而奄 有天下,不被拥有数百万官军的朝廷打败呢,但他却出人意外地打胜了。虑及当初,他又是沉默的,不是朝廷大兵压境,黑云压城,若建文百般崇他,尊他,他或许放浪形骸,老死北平,老死燕山脚下,而不能有任何作为。远望未来,他更是痛苦的。做了皇上,雄才大略,一辈子下来,留给后世的东西远非别人可比,但他千载万代都要背负一个“篡”字 的骂名!
用武力击败对手的本身就是强权暴力的代名词,尽管你最初并不那么强,权力也有限, 偏居一隅,人微言轻,随时有被杀的危险,可以束手就擒,被抓,被杀都天经地义,一旦 不想死,想搏一搏,也就是向自己的主宰——皇帝,动用兵戈了,性质就变了,问题就大 了。败了,是谋反,是谋逆,死有余辜,千年唾弃自不待言;胜了,夺了江山了,你这个 江山就是篡来的,你这个人再有作为也抹不掉身上篡字的污点。当时的文人骂你、反你、 不与你合作,以后的文人也免不了给你加个篡字。于是,燕王——朱棣——明太宗——明 成祖,从公元一四〇三年开始背上这个篡字,一背就是六百多年。
骄傲的人,或许比别人更狂放;沉默的人,或许比别人更压抑;痛苦的人,或许比别人更坚忍。历尽艰辛攀爬到山顶,享受了一览众山小的磅礴气势,却也苦受着高处不胜寒 的寂寞孤独。狂放也好,压抑、坚忍也罢,许多往事一幕幕浮现,那叱咤风云、喷薄欲出 的力量正飞瀑一样流走,只剩下孤灯冷灶。像刚刚结束了一个梦,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一切都过去了,善恶因果,一切也都不再重要。短短的十几天,一个人就变得如此虚 弱而迷茫,大地苍凉了,万物萧疏了,那些让人迷恋的风景呢,那些左右着人们宗法观念的横眉呢,该去的已去了,该留的也不一定能留下,人哪!为什么走不出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