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扯过一把椅子坐了。认识多少年了,和内阁诸臣也算是投脾气、对秉性,言谈举止也就没有太多的客套。
“夜色新雨后,风声晚窗前。”杨荣打趣,“若不是有军政要务,这开平的夜景也足 以让人一饱眼福,今日却没有这个心境。你来前我等正在议皇上的事,一起说说也好。盛太医多次说皇上再不宜辛劳受寒,可谁又劝得住?今日既出来,我意如何让皇上早些回去, 再不要像去年漫天风雪回师急’了。”
“没有一个类似神明的暗示怕难以奏效。”金幼孜忧心忡忡,他在想,选大将提数万 劲旅足以荡平阿鲁台,但皇上邪火太旺,一门心思要亲自剿灭,不打上一仗,又怎肯轻易 退兵,除非有超越人的力量。
马云心头一亮。站起走了一圈,皇上身边多年的历练让他见识大长,说话沉稳,举止优雅,他走到门旁细听,又慢慢推门左右看看,确认不会有其他人,沉思半晌,悄声道:“金大人的话提醒了我,二位仔细斟酌,怎么以天神的戒告或示警说话,在下估摸,这招准灵。”
杨荣暗暗竖起了大拇指,一副踏破铁鞋后的惬意,“一语中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虑, 却没有个妥当之法,这下好了。陛下能回銮,六师靡费省了不说,重要的是,皇上龙体可以安生了。”
马云诡秘地一笑,略有些得意:“主意我出了,怎么说,什么时候说,全在二位大人。” 永乐睡得很熟,很难得这样熟,他已经多日没有享受这熟睡的盛宴了。迷蒙中,竟回到了紫禁城,走进坤宁宫,说是皇后徐仪华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十几年了,她去了哪里? 这么久没见,为甚连个招呼都不打呢!是驿路不通,还是山水阻隔,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然而,宫里宫外却空无一人,只有满园盛放的牡丹,姹紫嫣红,芳香四溢。似珊瑚、似锦 帐、似紫玉、似寒月,他不忍触碰,小心翼翼。
风儿送来暖意,送来满园的清香,沁人心脾。抬头之际,皇后徐仪华竟从远处飘飘飞 来,后面还带了个聪慧的女子,二人就落在了牡丹上。牡丹上也能走人,他大为惊讶,伸手去迎,却没有迎到,两个女子风一样擦肩而过,兀自说笑着,灿烂得像两朵盛放的牡丹。 怎么,把皇帝丢在一边了?这么多年,他隔山隔水地思念,那思念让他辗转反侧,泪水盈盈。十年未见,不认识了?他回身,怔怔地望着两个翩翩女子,只听仪华说:“我生性喜,却无甚作为,若有你道韫的才华,也要为天下多留几本书了。” 那女子道:“我也是徒有虚名,看的书多,心机敏些,语辩锋机尚可,却不曾留下一本书……”声音越来越小,竟听不见了。 永乐想,仪华说的道韫,哦,谢道韫,大书法家王羲之儿子王凝之的妻子,那是一个才华横溢、敢作敢为的女子,把一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宿学之士都辩得哑口无言,甚 至,她还敢站出来帮衬词穷的小叔子王献之,一时传为美谈。
看着,看着,两人竟成了一个人,是皇后,是自幼就有女诸生之称的徐仪华,轻轻飞走在牡丹上。他想喊,喊不出,还是仪华回头莞尔的一瞬发现了他,招呼他飞起来,离开那个耗人心血的皇宫,去看远方的名山大川……他迟疑了,武英殿里还有一大堆折子,万民百姓还在等他的皇恩浩荡、阳光雨露呢,你仪华能去,我怎么能去呢!眼见着她乘着轻 风飞走了。
永乐怅然若失,悻悻地,不知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噢,王贵妃的长安宫门大开着, 张灯结彩,贴身宫女沈星儿扶着贵妃迎出来,像是早已知道了他的到来。天卿怪怪的,未等皇上落座,就地上一个居中的锦垫坐了,像是对皇上,又像是自言自语:“天高地厚, 臣妾要去看远在天堂的父母了,那里虽然安乐,却也孤独,几十年不见,实在想念,皇上若不嫌弃,也陪臣妾走一遭!”言毕,双手合十,看也不看他,眨眼间就不见了。
永乐激灵一下,原来,长安宫也是一座空房子。宫门前的鲜花顷刻间变成一束束飞花, 那飞得远的竟变成了无数闪耀的星星,他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有,兀自站在那儿,怅然若失!
永乐由衷失望的心绪凉到最低点,就从见到仪华和谢道韫的那一刻起,不知为什么, 他就没有了皇权的光环,像一个普通的士子在向往、追求着爱情的美好,真应了古人的那 句话,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也包括他心爱的女人。
他嗔怪着二人的绝情,浑浑噩噩往前走,前面是咸阳宫,他宠爱的贤妃权映月最懂他的心,决不会像仪华、天卿那样弃他而去的。远远的,就听到了那天籁般的玉箫声,他加快脚步,恨不能一下子见到曾给他深深慰藉的权妃。又怪了,脚下再快,咸阳宫仿佛也在 移动,总也走不到,怎么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正要发火,却见映月在前面向他招手, 遥遥道:“皇上,臣妾要回故里鸭绿江省亲了,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不劳陛下远送了, 来年再为皇上侍奉枕席……”
轻风起时,那团五彩斑斓的锦绣飘飘远去,他紧赶几步,想抓住她,却够不到,一脚落空,竟跌入了天寿山下黑漆漆的墓园中。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恐惧着,片刻,万年长明灯竟一个接一个点燃,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大地。他凝视着自己为自己万岁之后书写的 “长陵”二字,倒还满意,虽说算不上书法,却也敦厚有力,刚劲挺拔。 往里走,一架沉重、冰冷的棺椁横放在那里,在长明灯下幽暗闪现,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踉跄几步,扶住石壁才站稳,百转千肠地搜索记忆,终于记起皇后徐仪华早已溘然 长逝,孤寂冷清地躺在那厚厚的石棺里。倏忽间,他一丝恐惧都没有了,走了几步,手抚石棺,泪水便如奔涌的瀑布狂泻不止,冲刷着他苍老褶皱的脸颊,形成了一道道记载岁月的痕沟。 山谷无言,群山空寂。 十几年了,他不敢说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想着她,可她在他心中却永远珍藏着,藏在了一个最温暖、最敏感的地方,随着每一次触景生情,都能在眼前闪现。今天的睹物却 不是寻常的宫阙和旧日用品,而是仪华生生世世都要居住的地方了。仓促间,情难自已, 却不知拿什么祭奠,心里一片空白时,就着灯光,便把苏东坡的《江城子》诵给她听: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 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诵到最后,已无法出语成声。 从长陵出来,永乐沉浸在无比的思念和悲痛中,一片混乱。他的后妃,他的大臣,甚至还有让他不大放心的兄弟,一个个都离他远行了,那么毅然,那么决绝,独留他孤单在 黑暗中摸索。他试探着往出走,忽见眼前一亮,一团柔软的絮状白云飘过来,一位鹤发童 颜的道者持符杖剑立在云上,手一挥,一道“上苍好生”的符语飘飘悠悠朝他而来,符到 了,云散了,道者也没了。
他手展仙幅,反复琢磨着“上苍好生”四个字,难道他剿灭凶悖的阿鲁台不是好生吗? 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他要找侍臣说说,大喊着马云,竟把自己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听到喊声,海寿三步两步跑过来,当值的两个宫女已掌灯就绪。 “皇上,皇上——”海寿轻轻呼喊着,他知道皇上在做梦,梦里都喊马云,一定有事。
永乐长吁了一口气,坐起来,看看周围,既不是皇宫,也不是长陵,和梦境相去甚远,懵懂着,迷惑地问:“朕这是在哪儿?”
“在开平啊!皇上不是率大军北上征剿阿鲁台吗,已到开平了。” “嗯,马云呢,马云为甚不在?” “他刚出去,该是小解去了。”海寿是马云一手拔擢的,千方百计为马云打掩护,生怕皇上疑心内臣交结外臣,哪敢说实话。
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马云已回到上房,海寿的回话让他受用,心下感激,对永乐跪禀: “奴才似是受了寒气,肠肚打架都不是时候,还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为朕更衣。朕做了一个怪梦,百思不得其解,要请二位阁臣过来帮朕解解。” “皇上不睡了?也就是子时,奴才担心圣躬……”马云嗫嚅道。 “更衣,速去找人。”永乐的语气立时变了。 “遵旨。”马云丢了个眼色,海寿出去了,他和两个宫女忙帮皇上更衣。 “朕做了一个梦,”杨、金二人一落座,永乐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海寿出去的当儿,他已想好,梦虽怪,却不能把梦中与三位已故后妃相见的事和盘托出,更不能说梦游长陵 地宫,大不吉之事,行事注意些,自己烂在肚里吧,说出去,二人还不知会作何猜测呢。 “朕梦见一个有如世间所传的神人立在半空给了朕一幅‘上苍好生’的字符,左思右 想不得要领,难道朕发大军征剿阿鲁台错了,是上天有意庇护,让这个搅乱草原、扰我边疆的恶魔逃之夭夭?” 杨荣等三人议论了半天,寻找谏止皇上的机会,看来,上苍也不愿大明军民受苦了,
三个人搜肠刮肚想出的计谋还未实施,就有了现成的“解梦”,杨荣暗自庆幸董老夫子“天 人合一”的及时。机会来了又岂能放过?待皇上说完,他故意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