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几日在武英殿侍奉皇上,盛寅颇有些心力交瘁,好不容易龙体微安,午后睡下 了,才有工夫出来。皇上在塞外、在宫外逞英雄,那是什么天气?回宫就不成了,浑身关节脱臼一般,胸闷气短,连心口也开始疼痛,诸般药都用了,才见好转。
盛寅想先回家看一眼,再回太医院。刚出西华门,迎面撞见了正要进宫的袁忠彻。二人心性相投,无话不谈,寒暄了几句,袁忠彻悄声道:“前些时日,赵王闹妖, 钦天监说天象有变,也非空穴来风,那个王射成不是无稽之谈,只是用错了地方。”
“袁大人什么意思?”盛寅守在皇上身边,只是感觉不好,作为医生,尤其是御医, 百计千方尽责,治病救人,并没有往深里想,难道皇上?
“那件事以后,多日来,我也一直注意天象变化,紫微星时隐时现,现时也不再明亮耀眼,估摸着皇上龙体大不安哪!”
“叫你说对了,”盛寅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连着十几日,刚刚好转些,你这是?” “想进宫见见皇上,劝上几句,龙体为重,天下为重啊!” “还是请回吧,”盛寅摆摆手,垂丧着脸,“皇上一句也听不进,和谁都拗着。他这风湿之症本就惧寒,还偏偏在骤寒之际出没于骤寒之地,还说徜徉塞上时他的风湿症就没 了。回京就厉害,怎个劝法?看他这心气,说不定哪日还要出塞呢!”
袁忠彻感觉天象不对,想仗着自己燕邸旧臣的身份和皇上说几句,想从其一身以系天下的角度,劝皇上保重龙体,莫再北上。这样看来,是没用了。他知道医家一向不打谎, 觉着皇上不止是寒症,还有虚妄症,心又揪紧了些,可又使不上劲,不得不跟着盛寅往回走。
走了几步,袁忠彻又有不甘:“一个多月不见了,不如找个地方聊聊,我是深为皇上担心哪!”盛寅犹豫了一下,这些日子也实在憋闷坏了,遂点点头,一直朝南走,来到了丽正门外商街上,进了一家叫做迎仙楼的馆子,点了二凉二热四道小菜、一小壶酒慢慢说 起来。
宫里的饭菜虽好,一颗心揪着,盛寅着实吃不好,见了可口的饭菜也不客气,紧吃几口又举杯晃了晃,连喝三杯,像是多日没有见到酒食了。忽觉失态,才笑言道:“让世兄见笑了。”
“看你这架势,真像是三天、五天没用膳,皇上罚你了?” 盛寅苦笑着摇摇头,又吃了两口菜,很有满足感地喘了一大口气:“那倒没有,只有睡熟了,皇上才安静些,只要醒着,太监、宫女被他骂个遍,杨荣、金幼孜、马云、海寿也不例外,连死了的黄俨都不放过,我算是挨骂少的,一天没有个二、三骂也过不去。谁也不敢说‘病’字,不敢说用药,哄小孩一样每天哄着服些‘良汤’。在下一门心思都在皇上这儿,紧张得要命,小内侍们送来膳食,也只抽冷子胡乱吃几口。”
“真难为你了。”袁忠彻举杯表示敬意,注视着圆圆的孩子般的脸上竟有些阴郁,连那双原本明亮的眼也因多日担忧而灰暗,声音又压低了许多,“依你看,皇上的病情会转好吗?”
盛寅肚里进了食,比方才踏实多了,筷子活动的节奏慢下来,看着房梁,带着满脸忧容:“这要看皇上了。寒冬腊月还要徜徉北地,那是何等的冷寒之地啊!多少人冻坏了手脚,冻烂了脸,我跟着皇上都有些扛不住了。可皇上却跟没事人一样,进居庸关时还搞了 个盛大的回銮仪式,抛开大辂,乘马入京。人是风光了,可回宫当天就显形了,浑身关节 疼痛不已,一般剂量的药已不起作用,且前胸后背疼痛剧烈,病症或可转到腹心,用了十几天药方才好些。你也略知一些病理,年纪大了,气血不足,风雨寒热,痰热上扰,不得 虚邪,不能伤人。而皇上原本有恙,又有所谓仙药致热,身之虚又逢天之虚,两虚相感, 寒至骨髓,已伤及五脏,焉能不病?若说及转好,却不敢妄断,倘此后不再受凉,也就是不再北往,不再暴怒,腹心少些悲喜,还会……”
他看看左右,见没人注意,才以更小的声音道,“兴许会维持个两三年,否则,否则, 就不好说了。”
号称半仙的袁忠彻并不吃惊,呷了一口菜,低着头,似在思虑着什么。皇上万乘之尊, 圣躬违和,天下禄位之人、草民万姓莫不提心吊胆。他本来不饿,只是为和盛寅聊上几句 才来这里,除了盛寅,一肚子的话却不敢和任何人说起。
就像当年给高炽看相一样,虽九灾八难,貌似不稳,却是命里注定的太平天子;赵王高燧自作聪明,到底就是个藩王的命;那汉王高煦张牙舞爪,不可一世,有朝一日连个亲王都做不成了。他也给黄俨看过相,看出了黄俨的奸佞和险恶,却因他是皇上身边红人, 不能直说,渺渺地一带而过。
高燧联络黄俨、姜宝折腾那阵子,他也看出了怪异的星象,料无大碍,想不到却应在 了皇上北返后的身体上,皇上多日不上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太子顶着呢!最要命的是,他觉着,皇上的天寿不会超过明年,也就是永乐二十二年,这和盛寅的推断很相近。
在他看来,皇上不会接受病痛的教训,还会固执己见,还会御驾亲征。所以,他想进宫劝 几句,听盛寅一说,现在看来,命中注定的事,挡是挡不住的。
盛寅见他犹豫,半天不说话,问道:“你我同病相怜,同忧相救,世兄还有什么话不 能告我?”所谓同病、同忧,皆因太子,袁忠彻苦笑着点点头。他这个相者时时在为别人 预卜福祸,却不敢预知自己的未来。他和父亲都因这门技艺襄赞今上正位,且深得信任, 想不到却和盛寅一样,不明不白的结怨太子。自己将来怎么办,盛寅也多次透露出这种想 法。袁忠彻干了一杯酒,给盛寅斟满,也给自己倒上,细细道:“原想着进宫劝几句,你这一说,劝也无用,白白招来一顿骂。往远里想,夏原吉、吴中、方宾辈元老重臣,举足轻重,因为劝谏,死的死,关的关;我等虽见亲近,一个尚宝司少卿,人微言轻,尽人事听天命吧。”
盛寅接话:“在下以为,皇上这样执拗,虚妄中也未必毫无道理,一则因病,内热喜寒;二则因事,无非想澄清玉宇,为子孙奠万世太平之基。”
“你是说皇上看东宫柔弱,或为外族所制?”袁忠彻点头又微微摇头,好像有千里万里玄机在。
沉默了一阵,盛寅几乎是凑近袁的耳边道:“万一皇上殡天,你有何打算?” “打算什么?跟你说过的,继者天寿不涌,未及作为恐怕就……”袁忠彻诡秘地一挤眼,记起盛寅早几年和他说过,高炽即位,就躲到一旁,再不顺,则浪迹江湖,免得叫新皇帝闹心,自己还不自在,但袁忠彻却不以为然。
“不到五十岁,应该不会吧?”盛寅是御医,太子无非肥胖,好色心重,却未见有致命之疾,知天命之年即匆忙西赴,他不大相信。因高炽厌恶,他也没有帮太子看过病。最近的那次就是替太子妃张晋眉把脉,救了张氏一命,事后,太子却无丁点回暖,待他依然如仇敌一般。
“走着瞧吧,你是想——?”袁忠彻看穿了盛寅的尴尬,今上大见亲近,寸步不离, 理政的皇太子诸般事务都要禀奏,心存芥蒂的二人出来进去都要碰面,眼不见,心不烦, 而天天见面,不是烦上加烦吗?一旦高炽即位,他盛寅倒霉的日子就来了,倒不如早去了南京太医院。可眼下这情势,他又走不了,关键是没法跟皇上说。
“还是等一等,”袁忠彻心里有底,料想着高炽即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杀御医,万事攒头,或可把盛寅忘到了一边,撂上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就海阔天空了。“寻个机会再说, 若无机会,不要硬来,得罪了今上,想退也退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