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的心轻轻动了一下,把陶罐递给阿苍时,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让商队把蔗糖多运些去蜀地,换些好铁来。告诉他们,价钱好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船坞里正在打造的船骨,“我们要在闽越再开三座冶铁坊,船坞的铁器得跟上。”
瓯骆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听公子的!保管误不了事!”
雨渐渐小了,天边裂开一道缝,露出一抹淡青色的天光。扶苏站在船坞边,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甘蔗田和稻田,忽然想起刚到瓯越的那个冬天。那时他水土不服,整日咳得撕心裂肺,夜里裹着锦被都觉得冷,越人送来的草药苦涩难当,一碗下去能苦到舌根发麻,他却硬是逼着自己喝下去——那时只想着,早点打下这片土地,向父王证明自己不是只会读死书的公子。
却没想过,三年过去,瓯越、于越、闽越三越皆已归入版图,如今他站在这里,看雨打稻禾,听船坞号子,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
前日嘉阳妹妹的信还揣在怀里,信纸被体温焐得温热。信里说,他的未婚妻李嫣然在大秦女子学院读书极是刻苦,不仅通了《诗经》《尚书》,还跟着博士学算学,算得比宫里的内侍还快。
又说嫣然组织了几场女子宴会,原是想让大家吟诗作赋,末了却变成了辩论会,争论着“女子是否该习农事”“商贾是否可为良民”。
信里还提了几句咸阳的新鲜事:大秦的工匠造出了几艘巨舰,能载着千人出海,如今应该已经绕过东海,去了更远的岛屿。
想到这些,扶苏的脚步不由得快了些。他想快点征服整个百越之地,想把这里的稻田、蔗田、船坞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然后带着越地的稻米和蔗糖回咸阳去。
他想咸阳了,想嘉阳妹妹对他撒娇的样子,想父王案头那盏彻夜不熄的灯,也想那个只见过几面、却在信里被嘉阳夸得极好的未婚妻——听说她才十七岁,却已能在辩论会上驳倒一众老儒,想来定是个眼睛亮、性子烈的姑娘。
“公子,该回府了。”阿苍轻声提醒,手里的蓑衣又往前递了递。
扶苏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路过一片粟田时,他看到几个越人孩童正在田埂上追逐,光着脚丫踩在水洼里,手里举着用蔗叶编的小马,跑得欢实。他们的笑声清脆,像雨后天晴时的鸟鸣,撞在湿漉漉的稻叶上,溅起一串细碎的回音。
他忽然想起咸阳的宫墙,想起那些规矩森严的殿宇,想起父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那里有天下人向往的权势,有金戈铁马的威严,却没有这片土地上的生机——甘蔗在土里扎根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稻子在雨中拔节时带着清甜的气息,越人与秦人在田埂上并肩劳作,说着半生不熟的秦语和越语,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希望。
“阿苍,”他忽然停下脚步,雨水顺着斗笠的竹篾往下滴,在身前聚成小小的水圈,“明日让人去于越,把那边的稻种都收上来,挑最饱满的。我们在瓯越再开千亩水田,用我们秦人的犁,学越人的法子,种出的稻子,定要比今年更多。”
阿苍连忙应道:“是,公子。老奴这就去安排人,明日一早就动身。”他看着扶苏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从咸阳来的公子,眉眼间的书卷气里,早已掺进了不少百越的阳光和雨水,像这田埂上的稻子,扎下根了。
风穿过甘蔗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絮语。扶苏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那里曾是闽越人的聚居地,如今却已是炊烟袅袅的村落。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的粮仓会堆满粟米和稻子,船坞里的楼船会载着蔗糖驶向更远的地方,而那些曾经的隔阂与偏见,终将被沉甸甸的收成和甜丝丝的日子所消融。
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甘蔗叶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扶苏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泥土、草木和蔗糖混合的清香,这是属于百越的味道,也是属于未来的味道。
咸阳宫的清晨,薄雾还未完全散去,赢无忧已经坐在案前翻阅最新一期的《大秦经济报》。
头版的经济区贸易数据密密麻麻,中栏列着鸿沟、济水两地的粮价波动,尾页还抄录了秦魏商事纠纷的判词,连“楚商所贩柑橘霉变,赔付秦民粟米三石”的细故都写得分明。
“公主,楚地又来三支商队,拉的是云梦泽的云锦,还有满筐的南橘与甘蔗。”侍女翠儿的声音轻得像雾,“听说南橘甜得很,刚卸车就被围住了。”
赢无忧点头,毛笔在纸上疾书,将“楚商增三,货增丝、橘、蔗”记在账本上,作为穿越而来的灵魂,她比谁都清楚——这看似寻常的通商,是比铁骑更韧的绳索。
廊外的脚步声沉如坠石,不用抬头,赢无忧便知是嬴政。玄色常服扫过案角,他随手拿起报纸,目光掠过整齐的数字与简化的商路图,语气比朝会时温和许多:“嘉阳,又在看报纸?”
赢无忧急忙起身行礼:“父王。儿臣在记经济区的动静,这些数日后都是有用的。”
“商贾往来如织,你就不怕楚、齐的细作混进来?”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的指节轻轻地叩着纸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每一下都在敲打着赢无忧的神经。
赢无忧毫不退缩地迎上嬴政的目光,他的眼神坚定而自信,语气笃定地回答道:“有大秦巡逻卫兵盯着每辆商车,儿臣也会每日核查异常交易。儿臣相信,只要我们严格把控,就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细作混入的风险。”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楚国缺乏我们的农具,而我们则需要他们的丝绸、甘蔗和铜料;齐国则以鱼盐闻名,而我们有充足的粟米和书本。通过这种互利的贸易往来,这两年来,百姓们的粮仓充实了,身上的衣物也厚实了许多。这样的好处,远远超过了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风险。”
嬴政静静地听着赢无忧的解释,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来,原本紧绷的面部线条也稍稍松弛了一些。在他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在他众多的儿女中,唯有赢无忧不像那些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娇花,反而有着几分他年轻时的胆识和谋略。就连此刻盯着商报的眼神,都透露出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