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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巡那沾满征尘的战靴,沉重地踏过剑门关东门那被烈焰烧灼得扭曲变形、宛如巨兽焦黑獠牙般的门洞门槛时,一股混合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恶臭、烤肉油脂特有的甜腻腥膻以及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铁锈般刺鼻的血腥气息,如同凝结成实质的、带着滚烫余温的巨拳,裹挟着死亡的意志,狠狠砸在他的口鼻之上!

那粘稠的气味仿佛拥有生命,瞬间钻入鼻腔,直贯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强行吞咽着滚烫的灰烬颗粒和腐败血肉的碎末,灼烧着气管,带来生理性的强烈排斥。

“呃……”这位身经百战、心志坚逾玄铁的大唐镇蜀大将军,胃袋猛地一阵剧烈痉挛,一股灼热的酸水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直冲喉头。

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绷紧如铁石,腮帮子上虬结的肌肉块块隆起,硬生生将那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压了下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山风,而是对这人间惨剧的惊悸,沿着脊椎如同冰冷的毒蛇般急速窜升,瞬间让他本就因连日督战而铁青的面色,又蒙上了一层死灰。

额角渗出的冷汗,滑过他紧绷如岩石的皮肤,留下冰冷的轨迹。

张小虎眼疾手快,刚想上前搀扶这位他视若父兄的主帅,却被张巡一个凌厉如出鞘刀锋般的眼神制止。

那眼神里,有强忍生理不适的坚韧,更有不容置疑的统帅威严。

眼前,已非人间。

这是连传说中十八层地狱都难以企及的、彻底崩坏的惨景。

曾经扼守蜀道咽喉、号令群山、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巨城——剑门关,此刻彻底沦为一片无边无际、冒着缕缕诡异青烟的焦黑废墟。

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

高达数丈、以巨石垒砌的雄伟城墙,此刻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开的巨兽脊骨,断裂处犬牙交错,巨大的石块崩落坍塌,堆叠成绝望的坟丘。

城内,曾经鳞次栉比的房舍、坚固的箭楼、宽阔的校场,尽数化为齑粉。

断裂的巨大梁柱如同被无形巨力拗断的肋骨,斜斜地插在堆积如山的瓦砾堆中,倔强地指向阴沉压抑、被浓烟遮蔽的天穹。

扭曲变形的金属构件——或许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城防三弓床弩的残骸,或许是守军精铁甲胄被地狱烈焰熔融冷却后的遗留物——散落各处,像被烈火吞噬后留下的巨兽骸骨,兀自散发着死亡灼热的余温,在透过厚重烟尘的、惨淡无光的微弱日头下,反射着黯淡狰狞、如同鬼火磷光般的诡异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硫磺、硝石燃烧后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木材彻底碳化后的焦糊,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蛋白质彻底焚毁的奇异恶臭——这是毁灭的最终余韵,是文明被彻底抹去的叹息。

然而,最令人窒息、足以摧毁任何坚韧神经的,是那些尸体。

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视野之内,几乎看不到一寸完整的焦土,全被形态各异的焦黑遗骸所覆盖。

大部分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蜷缩成焦炭般的诡异团块,皮肉油脂在高温下融化又凝固,形成一层层令人作呕的、半透明的、黄褐色的油壳,在残存的光线下闪烁着油腻而绝望的光泽,散发出刺鼻到令人瞬间晕眩的恶臭。

一些尸体在烈焰中彼此融化粘连,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根本无法辨认的恐怖聚合体,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被诅咒的畸形魔物,无声地控诉着暴行。

那些侥幸未被完全焚毁的尸骸,则被永恒地凝固在临死前绝望挣扎的姿态。

一只伸向灰暗天空的焦黑枯爪,五指扭曲张开,仿佛在向冷漠苍穹发出无声的控诉与最后的乞求;

一具扭曲翻滚的身体,姿态痛苦至极,定格在试图逃离吞噬一切的火海炼狱的瞬间;

一张大张着的、只剩下漆黑窟窿的口腔,无声地呐喊着永恒的恐惧与不甘……

粘稠发黑、如同冷却沥青般的血迹浸透了每一寸焦土,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散发着浓郁腥臭的泥沼,上面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油脂浮沫和细碎的、触目惊心的白色骨渣,仿佛大地也在流淌着黑色的脓血。

空气是凝固的死亡。

每一次吸气,都感觉有无数带着灼痛感和绝望颗粒的微小尘埃强行涌入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除了远处士兵清理瓦砾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那是铁镐砸在焦硬物体上的钝响)、铁器刮擦碎石碎骨的刺耳噪音,以及偶尔几声被浓重烟尘呛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整个巨大的废墟一片死寂,死寂得如同坟墓。

连最嗜食腐肉的乌鸦都避之不及,只在更高远的、未被浓烟完全遮蔽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几声不详的“呱呱”鸣叫,仿佛也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所震慑。

只有远处山风呜咽着穿过残破如巨兽獠牙的城垛和烧焦的、如同无数巨大黑色骨刺般指向天空的林木,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万千冤魂在齐声悲泣的呜咽声,萦绕不绝,钻入每个人的耳膜,啃噬着理智。

“天……老天爷啊……”年轻的参军赵小营紧跟在张巡身后半步,脸色煞白如纸,握着羊皮地图卷轴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失去血色,那坚韧的卷轴边缘几乎要被生生捏碎变形。

他虽参与过尸山血海的利州攻防战,见识过战场残酷,自诩已有几分胆气,但眼前这比任何古籍描绘的阿鼻地狱都更甚百倍的炼狱景象,还是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心理防线,碾碎了他想象的极限。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狠狠绞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胸口憋闷欲炸,眼前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靠近了张巡那宽阔挺拔、如同巍峨山岳般屹立不倒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这片无边地狱、带来一丝微弱安全感的屏障。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连忙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一具被烧得只剩下焦黑上半身、一只手臂绝望前伸的尸骸上。

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残留着无尽的怨毒,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要惊叫出声。

旁边,以悍勇暴烈、性如烈火着称的张小虎,此刻也紧抿着他那厚实如铁的嘴唇,腮帮子咬得棱角分明,太阳穴的青筋如同活物般突突直跳。

他那双平日总是闪烁着好战嗜血光芒、如同猛虎盯视猎物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震惊、滔天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悲怆。

他左臂上昨日强攻关隘时,被伪军滚落的巨大礌石狠狠砸中,此刻裹着厚厚一层、边缘已渗出暗红发黑血迹的麻布,在这焦灼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中,似乎也在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战斗的惨烈与袍泽的牺牲。

他猛地扭开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抗拒,目光死死避开不远处一具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焦黑躯干、却仍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姿态死死抱着一个同样焦黑变形小包袱的尸骸。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强行咽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酸涩胃液,从紧咬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低沉嘶哑、饱含着无尽恨意的诅咒:“狗娘养的杂碎……都该下油锅……”声音不大,却像野兽受伤后的低吼,充满了压抑的狂怒。

老将刘志群,鬓角早已被岁月和风霜染成一片银白,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布满他饱经沧桑的脸庞。

此刻,他默默摘下他那顶沾满烟尘、边缘被高温熏烤得微微卷曲变形的熟铜虎头盔,露出底下同样沾染了灰烬的斑白发髻。发丝在带着灰烬微粒的微风中凌乱飘拂。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深沉的沧桑与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那双阅尽世事的浑浊老眼,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这片彻底沦为焦土的人间地狱,仿佛要将这惨状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最终,他那带着深深忧虑的目光,停留在了张巡那紧绷的、如同花岗岩雕刻般冷硬坚毅的侧脸上。

他长长地、沉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悠长而苍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沉甸甸地坠入脚下死寂的焦土中,连飞扬的尘埃都似乎为之凝滞。

“造孽啊……”他干涩沙哑的嘴唇翕动着,发出近乎无声的低喃,饱含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力,“纵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声音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

张巡对身后部下的剧烈反应恍若未觉。

他像一个沉入最深最黑暗噩梦中无法醒来的游魂,只是凭着本能,缓缓地、机械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脚下不断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那是踩在烧得如同枯枝般酥脆的骨骼上,将其轻易踏碎的声音;

还有令人头皮发麻、胃部翻腾的“噗嗤”粘腻声——那是厚重的战靴靴底陷入被油脂、血水浸透、冷却后变得如同黑色沼泽般的焦黑软泥中,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每一步,都踏在死亡之上;

每一步,都仿佛在践踏着无数生灵最后的尊严与安宁。

他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片巨大的死亡坟场,最终走到一处相对空旷、但堆积尸骸却格外密集、几乎形成一座小山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曾经的校场或集散广场,碎裂翻起的石板地面下,焦黑的残肢断臂如同地狱的土壤,铺满了视野。

就在这时,在几具纠缠在一起、烧焦得难以分辨的成年尸骸中间,一个小小的、蜷缩得如同婴孩在母体中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无法言喻的冲击力,狠狠刺入了他的视线,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与心神!

那是一个孩童。

身体大半已焦黑炭化,脆弱细小的骨骼在炭化的皮肉下依稀可辨。

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眶茫然地对着灰暗、毫无生气、仿佛也被这惨剧染成铅色的天空。

然而,一只同样焦黑变形的小手,却以一种令人心碎到极点的姿态,紧紧地、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一个被浓烟熏得黢黑、只剩下半边残破鼓面和一根歪斜断裂鼓槌的木头拨浪鼓!

那小小的拳头,即使在死亡和毁灭的烈焰中,依然固执地握着这象征童真与欢乐的玩具,仿佛握着母亲最后的温暖,握着对这残酷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未曾熄灭的依恋。

张巡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冰冷的钉子瞬间钉死在地面上,骤然停滞。

他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抽离,唯有那目光,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锁在了那个小小的、残破的拨浪鼓上。

刹那间,他坚如磐石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平静万年的深潭被投入了万钧巨石,激荡起滔天的悲怆巨浪!

时间仿佛倒流,空间瞬间转换——繁华喧闹的长安东市街头,阳光明媚,金吾不禁,人声鼎沸。

稚童们举着崭新的、绘着鲜艳鲤鱼戏水图案的拨浪鼓,在熙攘的人群中欢笑着奔跑追逐,清脆悦耳的“咚隆、咚隆”鼓点声,与商贩的叫卖声、车马的粼粼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煌煌盛唐最平凡也最动听的太平乐章,是帝国强盛、生民安康的缩影……而这地狱焦土中紧握的残骸,却将这美好温暖的幻象瞬间撕裂、焚毁!

化作世间最尖锐、最冰冷的讽刺和最沉重、最绝望的悲怆,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贯穿了他的心脏!

一股巨大的、冰冷彻骨的悲怆,混合着足以焚尽八荒的滔天愤怒,如同失控的洪流与爆发的火山,瞬间彻底淹没了他心中那点因艰难破关而生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带着苦涩的“胜利”喜悦。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如鸦翅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即将脱鞘饮血的绝世刀锋,握在腰间那柄名为“惊蛰”、象征雷霆之威的玄铁佩剑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生生捏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大将军……”赵小营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仿佛喉咙里真的塞满了滚烫的灰烬。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张巡目光的落点和那瞬间爆发又强行压制、如同被强行按入冰水下的火山般的剧烈情绪。

他顺着张巡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具小小的焦尸和那只紧握残破拨浪鼓的小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彻骨的鬼手狠狠攥紧、揉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关城……已破,”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喉咙如同刀割,“伪朝守军主力……尽殁于火海和昨日激战。

只是……只是这城中百姓……”他后面的话如同被堵在喉咙里的石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目光扫过那具小小的焦尸和周围无数形态各异、无声控诉着暴行的焦黑尸骸,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身体微微摇晃。

他不敢想象,更无法用冰冷的数字去衡量这触目惊心的“伤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打破了压抑的死寂。

一名浑身沾满烟灰泥垢、用湿布紧紧捂着口鼻的军医官,跌跌撞撞地从一堆尚有余烟袅袅冒出的废墟后跑了出来。

他身上的皮甲污秽不堪,步履蹒跚,显然也疲惫到了极点。

他扑通一声,几乎是摔倒在张巡面前溅起的灰烬中,挣扎着单膝跪地,抬起被浓烟熏得通红、布满蛛网状血丝的双眼,声音透过湿布显得闷闷的,带着极度的急切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启禀大将军!卑职……卑职带人清理……清理尸体时,在几处倒塌房屋的角落和……尸堆之下,发现……发现还有生还者!多是……多是伪朝守军的重伤员!被压在下面,侥幸未被大火完全吞噬!卑职已……已初步救治数人!尚有气息!”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寂凝固的油锅里猛地投入一块寒冰!

瞬间炸裂!张巡身边的将领们反应各异,压抑的空气骤然被点燃,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对立。

张小虎第一个炸了!

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

他本就因昨日强攻关隘,麾下最精锐、情同手足的“虎贲营”弟兄折损近半而憋着一腔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胸膛撑裂的怒火和悲愤,手臂上那裹着渗血麻布的伤口也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阵阵抽痛,如同有火炭在灼烧。

此刻听到“生还者”三个字,尤其是“伪朝守军”,那双猛虎般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瞳孔收缩如针尖,如同被彻底激怒、欲择人而噬的洪荒凶兽!

他一步狠狠跨出,沉重的战靴“咔嚓”一声踏碎了一块焦黑的腿骨,如同踩碎仇敌的头颅。

他伸出粗壮的手臂,带着浓烈恨意,指向远处正被士兵们小心翼翼从瓦砾尸堆中拖出来的、浑身血污烟灰、发出痛苦微弱呻吟的守军伤兵,厉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如同砂轮摩擦,震得周围灰烬簌簌落下:

“生还者?!全是伪朝那群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杂碎!就是他们!凭着这狗屁雄关,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里面,用滚油烫!用礌石砸!用弩箭射!让我们多少好兄弟埋骨关下,尸骨未寒!连……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回来!昨天!就昨天!王二麻子,我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的兄弟!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活活砸成了肉酱!李狗娃,才十七岁!肚子上被开了个大洞,肠子流了一地,死前还喊着娘!!”

他猛地转向张巡,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狂暴的风箱,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大将军!这些畜生,留之何用?!正好!天意让他们活着!正好拿来祭奠死难的弟兄英灵!血债血偿!用他们的狗头,用他们的血,告慰我虎贲营几百条好汉的在天之灵!”

他身后,那些同样双眼赤红如血、身上带着新旧伤痕的老兵亲卫,也如同被唤醒的狼群,眼神凶狠怨毒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血腥味的咆哮,浓烈到化为实质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绞索勒向那些呻吟的伤兵。

几个离得近的士兵,甚至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矛矛尖,冰冷地对准了伤兵的方向,只需一个火星,便会引爆屠杀!

“小虎慎言!”老将刘志群眉头瞬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厉声喝止,声如洪钟,带着老成持重的力量,试图压住这即将失控的、毁灭性的怒火。

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岳,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暴怒的张小虎和伤兵方向之间,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

“他们如今已是俘虏,手无寸铁,重伤待毙!杀俘不祥,有违天和!此乃亘古铁律!‘杀降戮服,祸殃及身’!你忘了《司马法》如何教诲?!”他目光如电,扫过张小虎和他身后躁动的亲卫,声音沉重如铁。

“‘入罪人之地,无暴神只,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燔墙屋,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此乃为将者应持之仁心,王者之师应有之义理!更何况,”

他环视四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声音带着更深的忧虑,“蜀地民心未附,如同惊弓之鸟!若行此酷烈杀俘之事,消息一旦传开,只会让蜀地军民畏我如虎狼,徒增死战抵抗之心!寒了那些心向朝廷、期盼王师解救之人的归附之意!于陛下平定蜀中、一统山河的千秋大业何益?!于眼前这满目疮痍的蜀地重建何益?!”

他的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充满了对大局的深远考量和对“王师”名誉的维护。

“天和?!寒心?!”张小虎激动得浑身发抖,挥舞着未受伤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刘志群严峻的脸上,“刘将军!你他娘的睁开眼睛看看!好好看看这满城的焦骨!看看那个孩子!!”

他猛地、如同指向地狱的判官般,指向那个紧攥着残破拨浪鼓的孩童焦尸,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彻底撕裂,带着哭腔和血腥味,“他们杀我袍泽时可曾想过天和?!他们用滚油浇在我兄弟头上时可曾想过寒心?!跟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讲仁义道德?!讲他娘的狗屁《司马法》?!我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老子只知道,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洗血!!!”

他的吼声在废墟上空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般回荡,充满了野兽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眼角甚至渗出了滚烫的血泪。

赵小营看着那小小的焦尸,又看看那些在简陋担架上痛苦呻吟、眼神涣散如同待宰羔羊的伤兵,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露出强烈的生理不适和深刻的道德挣扎。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喉咙,强压下翻涌到喉头的恶心,声音虽然因虚弱而低沉,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带着文官特有的理智与对身后名的忧虑:“大将军,张将军痛失袍泽,悲愤之情,情有可原,感同身受。然,杀俘……确非仁者所为,更非煌煌王师应有之举。陛下素来以仁德治天下,泽被苍生,海内称颂。若行此杀戮之事,恐与陛下圣意相悖,有损天朝上国仁德之君父形象……再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沉重,“史笔如铁啊,大将军。

今日若屠戮俘虏,他日青史斑斑,我等皆成屠夫刽子手,与那史书上记载的暴虐无道之军何异?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不可不慎啊!”

他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身后名”这块所有士大夫心中最敏感的基石上。

激烈的争论声在死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刺耳尖锐,如同生锈的钝器在粗糙的石板上反复刮擦,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与远处沉闷的清理声、伤兵断续的、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呻吟交织成一曲残酷而压抑的死亡交响。

张巡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此刻冰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刀锋。

他的目光先是缓缓扫过那些被抬出来的伤兵——他们大多面目全非,断肢残躯,血肉模糊,在担架上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眼神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和对生存最卑微、最可怜的渴望,如同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那眼神,竟与那孩童空洞的眼眶,在某个瞬间诡异地重叠。他又缓缓地、沉重地看向那个小小的、残破的拨浪鼓,以及周围无数形态各异、无声却用最凄惨姿态控诉着暴行的焦黑尸骸。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张小虎赤红如血、几欲疯狂的双眼、刘志群紧锁眉头、忧心忡忡饱经风霜的老脸和赵小营苍白紧张、充满忧虑与道德挣扎的年轻面孔上逐一停留,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灵魂,称量这数千人生死抉择背后那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他沉默了。

足足有十息之久。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地、窒息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呜咽的风似乎都停滞了。

时间如同被拉长的粘稠血浆,缓慢流淌。只有远处清理废墟的沉闷撞击声(咚!咚!咚!)、士兵压抑的喘息和铁甲摩擦的细碎声响(沙…沙…),以及伤兵断续的、如同游丝般随时会断绝的呻吟(呃…啊…),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上构成一幅残酷而压抑到极致的背景音画。

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目光紧紧锁在张巡那如同雕塑般冷硬的背影上,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

这裁决,将决定数千人的生死,将定义这支“王师”未来的底色,甚至将深远地影响整个蜀地平定的进程与帝国的声誉。

终于,张巡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带着浓重死亡、焦糊和血腥气息的空气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痛着他的气管,却似乎让他混乱的思绪更加清醒,眼中闪过一抹如同雷霆劈开混沌般的决断光芒。

他声音低沉,并不刻意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

“够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落地!

所有的争论声、咆哮声、低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锋利的铡刀瞬间斩断!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那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他那如山岳般屹立的背影上。

张巡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张小虎因愤怒而扭曲变形、肌肉虬结的脸庞,扫过刘志群忧虑深沉、刻满岁月沟壑的老眼,扫过赵小营紧张不安、指节依旧泛白紧握卷轴的年轻神情,最后落在那名跪地待命、大气不敢出、额头紧贴焦土的军医官身上。

他抬起手,那手臂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指向这片无边无际、如同被天神诅咒过的焦土炼狱,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死亡废墟,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痛到极点、却又蕴含着钢铁般意志的力量,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灵魂深处挤压而出:

“此情此景,人间地狱!罪魁祸首,乃是伪朝杨子钊、晋岳之流负隅顽抗,冥顽不灵,招致天火之罚在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蓄已久的雷霆猛然炸响,带着焚尽一切的愤怒,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神俱颤!

“这些兵卒,”他指向那些在担架上瑟缩呻吟的伤兵,眼神复杂如深渊,“亦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乱世烽烟,刀兵之下,蝼蚁尚且偷生,谁又能真正主宰自身命运?

如今身陷炼狱,重伤垂死,与城中那些无辜罹难的百姓何异?

不过都是这乱世漩涡中,被无情巨轮碾碎的可怜虫罢了!

屠戮他们,与屠戮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何异?!

此非王师所为,乃禽兽之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如同百炼精钢,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如同烙印般镌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悲悯与威严交织的力量:

“我朱雀军团,乃堂堂王师!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解民倒悬!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光照宇内!今日破关,非为杀戮泄愤,非为一己私仇!乃为终结战乱,一统山河,救蜀地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若连眼前这些苟延残喘、毫无威胁、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伤兵都不能容,与那屠戮妇孺、灭绝人性的杨子钊、晋岳何异?何以彰显陛下仁德浩荡?!何以安抚蜀地千万惊惶民心?!何以告慰那些真正无辜罹难者的在天之灵?!我辈军人,手中刀剑,当斩奸邪,护黎庶,守疆土!而非戮无助之俘,行不义之杀!此乃立军之本!立国之基!”

他猛地转向军医官,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地下达命令,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意志:

“传本帅军令!即刻集中所有随军医官、医匠、通晓草药的辅兵!全力救治!不分敌我,凡有一息尚存者,务必倾尽全力施救!同时,”

他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尸骸,“加派三倍人手,日夜不停,尽快清理废墟!收敛所有尸骸,无论军民贵贱,一并妥善安葬!择城外向阳高地,深挖墓穴,统一掩埋,立碑标记!不得曝尸荒野,亵渎亡灵!违令者,军法从事!斩立决!”

最后一个“斩”字,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

“大将军!”张小虎不甘心,胸中那复仇的烈焰尚未熄灭,憋屈与悲愤如同毒蛇啃噬,他向前重重踏出半步,还想争辩。

“张小虎!”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再次炸响,带着主帅不容抗拒的无上威严和一种深沉的、感同身受的痛楚,目光如电,直刺张小虎通红的双眼,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钉在原地。

“为将者,当有霹雳手段,荡平奸邪!亦不可失仁心之本,泽被苍生!仇恨若蒙蔽双眼,只会让我们变得与敌人一样残暴不仁!堕入魔道!今日你部伤亡惨重,精锐折损,本帅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真挚的、如同父兄般的痛惜,目光直视张小虎眼中翻腾的血泪。

“但此仇此恨,当记在伪朝朝廷,记在杨子钊、晋岳那等灭绝人性、禽兽不如的畜生头上!而非这些听命行卒、命如草芥的伤兵!执行命令!立刻!若再敢违抗,军法无情!定斩不饶!”

最后一句,杀气冲霄,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全场。

张小虎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爆炸的熔炉,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情绪冲突而扭曲抽搐,额角的青筋如同粗大的蚯蚓般暴起蠕动。

他死死盯着张巡威严冷峻、不容置疑的脸庞,又瞥了一眼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呻吟的伤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最终,从紧咬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声沉重的、充满了无尽不甘和憋屈的“哼!”,猛地抱拳,手臂上包裹的麻布因用力而瞬间渗出更多暗红的血迹,声音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低吼:“末将……遵……命!”

他像一头被强行套上沉重枷锁、锁住獠牙的狂暴怒狮,猛地转身,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火气和悲愤,大步流星地、几乎是奔跑着冲向自己负责的区域,用近乎咆哮的嘶哑声音粗暴地吼叫着指挥士兵清理战场。

那背影虽然依旧刚硬如铁,充满了力量感,但之前那股几乎要择人而噬、毁灭一切的暴戾之气,终究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了沉重的、仿佛要将大地踏穿的脚步声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闷雷般的低吼。

刘志群和赵小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钦佩和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

刘志群抱拳,声音洪亮而真诚,带着老将的感慨与心悦诚服:“大将军仁心,泽被苍生,明辨是非,持重有度!末将心服口服!此乃大将之风范,王者之师的气度!”

赵小营也深深一躬到底,语气带着文官的敬服与一丝后怕的庆幸:“大将军此举,以德服人,以仁化怨,必能感化蜀地人心,彰显天朝仁德浩荡!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小营五体投地!”

军令如山,迅速如同水银泻地般传达下去。

朱雀军团的士兵们虽然心中对敌军的仇恨犹在,看着那些昔日拼死相搏、此刻却奄奄一息的伤兵,眼神依旧复杂难明,交织着愤怒、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大将军的威严不容置疑,军法更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军医官立刻如同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在西门附近一处相对完整、能遮挡些风雨的残垣断壁下,用最快的速度设立起简易的伤兵营。

军医、医匠、通晓草药的辅兵们强忍着弥漫的恶臭和心中的强烈不适,开始紧张地忙碌。

他们不分敌我地为那些不断从瓦砾尸堆中扒拉出来的、只剩下一口气的守军伤员清洗伤口、敷上珍贵的药散、用煮沸消毒(条件所限,只能用火烤)的布条包扎断肢。

清理尸骸的工作也在成倍增加的人手下加速进行。

士兵们沉默着,表情肃穆,小心翼翼地将一具具焦黑的、残缺的、形态各异的尸骸抬上简陋的板车,一车车运往城外选定的向阳坡地。

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似乎被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带着一丝悲悯与人道主义气息的气氛稍稍冲淡了一些。

焦黑的废墟之上,朱雀军团那面赤红如血、象征着烈焰与胜利的战旗,在带着血腥、烟尘、灰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气息的山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抹倔强的、不肯向黑暗与死亡彻底屈服的生命之火,顽强地宣告着秩序的重建。

张巡心情沉重如铅,亲自在现场指挥着清理和救治工作,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这片巨大的死亡坟场,试图在焦黑与死寂中寻找一丝微弱的生机,同时警惕着任何可能的混乱。

突然,关城西门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迅速升级的喧哗!

那声音起初是模糊的骚动,夹杂着金属甲片剧烈碰撞的哗啦声(如同急雨敲打铁皮)、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和士兵们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呼喝:“什么人?!”

“站住!再靠近放箭了!”

“口令!快报口令!”紧接着,一阵急促而密集、如同狂风骤雨般敲打着焦土碎石地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可闻,并且越来越响,如同奔雷碾过大地!

这绝非小股巡逻队或斥候返回的动静!听那声势,马蹄声沉重整齐,至少是数百训练有素的精骑在疾驰!

“报——!大将军!急报!”一名斥候如同离弦之箭般飞马狂奔而来,马蹄踏起一路长长的烟尘,如同一条翻滚的土龙。

他冲到近前,猛地勒紧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奋力刨动。

斥候脸上带着极度的惊讶和难以置信的困惑,甚至有一丝见了鬼般的骇然,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嘶喊着破音:

“王玉坤将军!王将军回来了!他……他不是在西北山道开路吗?他……他带着几百精兵,押着……押着好几千俘虏!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正从西门入城!已经到门口了!”

“什么?!”张巡、刘志群、赵小营等人几乎同时失声惊呼,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写满了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最荒诞不经、违背常理的鬼话。

连刚刚被强行压下怒火的张小虎也闻声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错愕和茫然。

王玉坤?他怎么可能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西门?还带着俘虏?几千俘虏?!

剑门关的守军主力不是已经确认大部分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剩下的也在东门、南门昨日和今晨的肃清战斗中被歼灭或俘虏了吗?

这凭空冒出的、如同从地底钻出来的几千俘虏是哪里来的?!难道是阴兵借道不成?!

巨大的疑云瞬间如同厚重的阴霾,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刘志群猛地看向张巡,老眼中精光爆闪,一个可怕的、如同闪电般划过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难道……西北山涧那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

这焚尽一切的关城大火……与王玉坤有关?!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走!速去西门!”张巡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一把抓过亲兵递来的缰绳,矫健地翻身上马,动作依旧利落如昔。

刘志群、赵小营以及闻讯赶来的张小虎(脸上还带着未消的余怒和新的、巨大的惊疑)也纷纷上马。

一行人带着满腹的疑云和强烈到极点、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好奇,猛夹马腹,策马扬鞭,卷起一路滚滚烟尘,如同离弦的复仇之箭,快速冲向喧哗声越来越大、如同沸腾潮水般的西门方向。

当他们策马赶到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身经百战、见惯了大场面的将领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勒紧了战马的缰绳,脸上写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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