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一周前的这段过往,塔露拉也是感慨万千。
成功摘得孔迪亚的头颅,列夫子爵殉身以及斯城半年多时间积压的压抑和愤怒等负面情绪得以释放。在这之后,塔露拉也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反思。
这件事情里,她犯得最大的错误既不是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或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什么的。而是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点——她这种人,到了这个层次,生命其实就已经不是她个人的所有物了。
这话说起来有点刺耳,但就是事实。这里不单是指塔露拉的权力和责任,甚至这些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和德雷克以及魏延吾这些已经建功立业的人不同,乌萨斯在塔露拉身上倾了难以想象的资源数额,而塔露拉却还来不及给乌萨斯社会以任何回报。所以至少在当下的时间点,塔露拉的性命还由不得她胡闹的。
这次的反思和刺杀黑蛇的那次反思不一样——刺杀黑蛇那件事情,纵使知道后果,再来一万次,塔露拉估计也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来。但这一回,若是时光倒流,塔露拉肯定不会再做这种鲁莽的事情了。
“不过马后炮的角度来讲,这次我的行为虽然鲁莽,却也让我获得了许多收益。除了这些照片给我带来的那些意想不到的声望外,这一回平叛战役也是让我对乌萨斯的军力有了一个彻底的了解。”
“说来不怕你笑话,舅舅,早年我在雪原闯荡的时候,甚至想过拉扯一支感染者部队,走武装对抗再寻求城邦独立的路子。而这一次叛乱之中,见识到了乌萨斯的火炮部队和近卫精锐,见证了真正的集团军作战的残酷,多少也能打消一些我过去的可笑念头了。”
“过去博卓卡斯替前辈与我说,乌萨斯纵使再怎么腐朽,也依然拥有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泰拉国家的军事力量——即便是代价是自爆。那时候我还不信,觉得乌萨斯国内矛盾那么多,几乎随处可见冲突内耗,就算有劲又如何能拧成一处,对外施力?”
“直到这场战役之后,我才明白,只要乌萨斯的这份军事工业的基石不毁,同时国内这种‘弱肉强食’的文化氛围不变,乌萨斯就永远都能拉扯得起一支称雄泰拉的部队。”
塔露拉的话不无道理,乌萨斯的军事力量一直为泰拉诸国忌惮畏惧的根源,一个在于乌萨斯庞大的军工基石,而另一个,就是乌萨斯‘弱肉强食’的社会风气。
前者为乌萨斯提供了先进的武器装备和充足的军械数额,而后者则是确保了乌萨斯的士兵质量——以乌萨斯这种弱肉强食的社会风气,军队之中,尤其是基层军队,优胜劣汰都是士兵晋升的根本法则。
当然,这不是说乌萨斯的军中不存在尸位素餐之辈——别的不说,乌萨斯八大集团军当中,除了死掉的孔迪亚以外,剩下的司令官都是大叛乱之后任免的,基本都缺乏大战经验。硬要说的话,这些人的能力肯定都是配不上他们的高位的。
只是不管乌萨斯的军队高层如何腐败,都不妨碍他们的基层士兵因为乌萨斯这种近似‘炼蛊’的国家环境,淬炼出大量的精锐。
一旦乌萨斯真到了倾覆危亡的时候,尸位素餐之辈很快就会被生死存亡的危急环境给淘汰掉。军权终归是要落进德雷克、罗索科或是死掉的孔迪亚这类帅才或是宿将手中的。
届时强将配精兵,再搭上乌萨斯那个恐怖的军械储备,就算是维多利亚和炎这种国家估计也就赢一手国家底蕴,且必然是惨胜。卡西米尔之类的国家甚至都要担心自己被直接推平夺舍的。
塔露拉一番分析,说得是头头是道,作为听众的陈晖洁也是不断点头,对塔露拉恐怖的见识增长敬佩不已。
而相较于陈警官‘不明觉厉’的心态,魏延吾却是能听出塔露拉的一些话外音。
塔露拉依然没有放下对魏延吾的警惕。刚才那一席话,就是在警告魏延吾及其身后的炎国统治者们,炎国对乌萨斯可以有压制之心,但绝对不要逼迫太甚,否则真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乌萨斯就是死也能拖着炎国下水的。
塔露拉的提防,让魏延吾有些烦闷,随即卸去了久别重逢的伪装,转而正色言道:
“乌萨斯的雄兵固然值得每一个泰拉国家忌惮,但这些国家中却唯独不该包含大炎,小塔。”
“相较于维多利亚和卡西米尔等国,大炎与乌萨斯交界的远东地区,一向是乌萨斯产能和经济的薄弱部位。乌萨斯纵使有超越昔日高卢或是伊比利亚的军事力量,在远东地区也是难以发挥十一的——血峰战争就是最好的例子。”
“血峰战争战败的根本在于乌萨斯最终还是选择了发展经济的路子,而非在军事扩张的道途上一条路走到黑。如您所见,如今的乌萨斯之所以没有腐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就和当年的这项决策息息相关。”
一来一回,魏延吾和塔露拉在言语上不断交锋,话到了这一步,就算是迟钝如陈晖洁也能听懂两人话里有话了。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小塔。我是想说,远东本就是乌萨斯的薄弱所在,大炎这些年来,之所以对乌萨斯这个侵略频繁、恶名累累的国家抱以温和态度,根源便在于此——贫弱的远东是不足以成为乌萨斯和炎国抗衡的支点的。”
“这才是炎国对你、黑蛇、保罗·契诃夫以及德雷克将军这个东境联盟如此忌讳的原因,小塔——我们不管你们究竟想用何种方式来逆转乌萨斯的腐朽,炎国都不希望看到乌萨斯的远东在你们的经营下逐渐富足强大起来。”
终于,魏延吾道出了炎国方面真正的忧虑所在。
塔露拉所言,乌萨斯那足以拖着泰拉任何一个国家下水的军事实力,魏延吾怎么可能不知?炎国朝堂上的那些老怪物又怎么可能看不懂?
但为什么炎国从来没在乎过乌萨斯的诸多挑衅之举,只当是在看猴戏,是因为他们迟钝或是愚蠢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乌萨斯真的有了亡国之危,不得不借军事力量强行拼死一搏,他们搏的那个方向也不可能是远东这个薄弱地带的。
乌萨斯的管理者又不是白痴,就算是被迫赌国运,当然也要选个有把握的方向赌——卡西米尔不就是最好欺负的那一个吗?就算卡西米尔本身不够肥,不足以让快要‘饿死’的乌萨斯缓过劲来,维多利亚也是比大炎好上一百倍的选择——毕竟乌萨斯的国家产能基本都在西边来着。
至于有些人所说‘逆向思维’,打炎国一个出其不意什么的···乌萨斯的重拳又不是想往哪挥就能瞬间打出去的。调动部队和军备物资都需要时间,而这些东西的运输又不可能做到彻底隐藏,调动物资的时间,足够炎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防范调动了。
魏延吾的话,让塔露拉顿时陷入了沉默当中。
须臾,眼看着霜星都有些忍耐不住,有了发作的迹象,塔露拉却是向后一仰,向魏延吾询问道:
“我想问一下舅舅,在你的眼中,黑蛇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呢?”
塔露拉的话,让魏延吾微微愣神,随后冷脸答道:
“阴险、狡诈、卑劣、恶毒,你难道还指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好的形容词么。”
塔露拉点了点头,显然是很支持魏延吾的看法。
“但有一点,即便是舅舅您也不能否认,黑蛇的个人能力也是无可置疑的。不止是对人心的玩弄,政务方面同样也不弱。作为乌萨斯可能存续近千年的‘恶神’,单是时间的积累,都足以让她具备相当的政务能力了。”
“那么我有一问,舅舅,炎国究竟是希望黑蛇来执掌逐渐发展强盛起来的乌萨斯远东,还是希望德雷克将军来执掌远东之地呢?”
塔露拉的一句询问,让魏延吾的眼皮微微跳动,变色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塔?黑蛇都已经放弃了她的公爵之位了,如何还能执掌东境权柄?就算她可以,又如何能像你们这个联盟一样,让东境走向昌盛呢?”
听到魏延吾的问询,塔露拉轻哼一声,扬起头来,以一种不知道是炫耀还是示威的语气说道:
“那是因为在将军的经营之下,乌萨斯东境不可逆转的大势已经形成了,舅舅。”
“你们不是乌萨斯人,接触不到东境的一些产出数据。如今的乌萨斯东境,博果为粮食产地,可以确保东境所有城邦村镇在粮食这一根本物资上拥有保障,切尔斯基为研发中心,多项科技取得突破性进展,只等技术投产,斯城科技园区中的生产线,在我和黑蛇等人的全力经营之下,也已经初具规模了。”
“有这样一个稳定的生产架构,再搭配一个有办事能力,不瞎搞胡搞的领导人。乌萨斯东境的崛起就是不可阻挡的,除非炎国撕破脸皮,直接对乌萨斯开战,搞武装入侵,否则其他任何政治手段,都不可能拦得下这场大势的。”
“那么,我还是之前那个问题,舅舅,炎国方面,是更愿意看到性情温和的德雷克将军掌握东境权力,还是那位多年前与您相争,给龙门造成了巨大损失的黑蛇呢?”
对于塔露拉的这个问题,答案似乎有些过于显而易见了。
“老实说,舅舅,我们现在虽然被迫捏着鼻子和黑蛇一起做事,但我们是我们,黑蛇是黑蛇。我们与黑蛇虽然利益一致,但绝对不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塔露拉这话说得通透,引得魏延吾连连颔首。
随后,带着某种好奇心,也可以只是想再确定最后一件事情,魏延吾出声询问道:
“说来,对于小塔你的那位贵人,德雷克将军,我也从维特那里听到了一些他的故事···虽然不全面,但也大概能猜到那位将军经历的风霜之厚重。像他这类人,理应是务实之人才对,但他为何要在治政和教育的时候着重强调道德,而非能力?”
“因为这里是乌萨斯,舅舅。残酷的乌萨斯从来不缺有能力的人,反而因为这些能人的道德水平太低,一层一层力气全放在压榨与掠夺之上,有能力也无法作用于国家,进而制造了这个国家衰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相信我,舅舅,如果把将军换到大炎去,以大炎那个安逸的大环境以及丰富的物质产出,将军反而会强调能力更多一些了。”
一言至此,魏延吾也终于是展颜微笑:
“所以,我支持你,也算是给那位德雷克将军提供一份助力了?那你可得替我转告那位德雷克将军,希望他能好好压制住乌萨斯的那些好战分子。莫要让我,背上一个‘养寇自重’的罪名。”
“嘿嘿,这点舅舅可以放心,不止是将军,只要我还在这里,乌萨斯就不可能对大炎伸手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眼看着塔露拉和魏延吾在一番言语交锋之后,终于是达成了共识,陈晖洁也是松了一口气。
‘明明都是亲人,说话却表现得和仇敌一样···到底是什么东西,将他们变成了这副模样呢?’
陈晖洁心情复杂,但老魏和塔露拉却不会管她丰富的内心戏,只见老魏从桌下取出一个公文包,将其中的一摞文件递给了塔露拉,说道:
“你之前跟我寄信来,并附上了你们那个新晶体电路的性能说明之后,我就拿着那份说明去找了下龙门里相关的大商户们,他们都对你的这种新产品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现在,来看看龙门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底蕴所在吧,小塔?”
接过魏延吾手中的文件,只是草草翻了其中的几张协议或是订单,塔露拉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用略带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了魏延吾的方向。
“别这样看我,小塔。这里面不止是一些客户的商单,同时也有我们大炎的官方商单在里面。至于为什么我们要下这种数额的单子的原因么···我只能说,哥伦比亚这些年仗着技术优势掠夺泰拉诸国的行为早就惹了众怒,不是只有你们乌萨斯想摆脱他们的。”
魏延吾这话一出,塔露拉便即刻明白了这笔商单如此庞大的缘由所在了。
只能说,就算大炎的物质产出再丰富,也没有到可以随意砸、随意挥霍的地步。所以既然乌萨斯这边出了个性价比更高的晶体电路,加上乌萨斯和大炎本就接壤,交通成本也低,也难怪他们会放弃部分哥伦比亚的进口,转而换了塔露拉这边为供应商了。
就是这个数额···让塔露拉实在是有些汗颜。她掐指算了算斯城生产线的扩张速度,怕不是要十年后才能将将维持住这些订单的供需平衡···
只能说,国家与国家之间,真的是只有利益而已——魏延吾和塔露拉之前还因为远东的诸多事端而彼此敌视,现在却可以握手言和,搞如此庞大的贸易约定,也不知是该说滑稽还是讽刺了。
有了这样一笔庞大的订单做基础,席间的氛围也是瞬间变得轻松了起来。
“说来,我听老胡和雨霞他们说,你身边的那位艾丽丝小姐,可是个顶级厨师,炎国菜也做得很棒,别有一番风味。今天我和小陈来到你们乌萨斯,你不准备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下我们吗?”
听闻此言,塔露拉也是爽快一笑,点头附和道:
“这当然不用舅舅说,艾丽丝其实早就在酒店的后厨里忙活了——叶莲娜都在这呢,她还能到哪儿去?”
说着,塔露拉摁了下餐桌上的响铃,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便有几位侍者将酒店的昂贵陈酿给端了上来。
“今天,就让我们先放下那些杂乱的条条框框,先行把酒言欢,享受下这久违的‘家宴’吧?希望舅舅,还有小陈,这次来到乌萨斯,能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