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儿独坐庭前,任凭枯叶纷飞。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膝头,叶脉纵横,恰似师父掌心的纹路。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年沉飞燕一袭青衫立于枫树下,袖口沾了一片丹枫,红得刺目。
“小铃儿,盗亦有道。”沉飞燕熟悉的声音在风铃儿脑海中响起,他专偷为富不仁之辈,每每得手,必散财于贫苦百姓。风铃儿随师学艺十载,不仅习得一身轻功绝技,更继承了这番侠盗之风。
记得那年寒冬,师徒二人夜探太守府邸。沉飞燕如一片落叶飘然入内,风铃儿似一缕轻烟紧随其后。二人配合默契,不惊动一草一木。取得贪官赃银后,竟在梁上留下\"取不义之财,济天下苍生\"的字条,气得那太守三日未曾合眼。
风铃儿指尖轻抚银杏叶的纹路,忽然一阵清风吹过,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庭前的枯叶竟在瞬间返青,枝头绽出嫩绿的新芽。
她抬眼望去,几个衣衫褴褛的小童正追着个破竹球,为首的男孩赤脚踩在碎石路上却笑得灿烂,那正是当年太守府赈灾时,躲在粥棚最角落的孤儿。
“师父您看……”她下意识转头,却发觉自己仍处于少林寺中,身侧空荡荡的地面只余几片落叶。喉间蓦地发紧,攥着银杏叶的手微微颤抖。
她忽然恍惚起来,眼前的光景如涟漪般荡漾开去。仿佛又回到了垂髫之年,师父总爱在练功之余变些新奇把戏哄她。
记得有次在枫林练功,沉飞燕忽然将手一扬,满林红叶竟化作千百只红蝶,绕着她翩跹飞舞。她惊喜地去扑,那些蝶儿却又变回红叶,簌簌落在她发间肩头。沉飞燕倚着树干轻笑,袖中忽然飞出一串银铃,叮叮当当悬在半空,却不见系线。
她纵身去够,那银铃却总是差着寸许。最后气鼓鼓地跺脚时,沉飞燕忽然从树后转出,变戏法似的从她耳后摸出颗饴糖。那糖纸金灿灿的,折成了蝴蝶形状,在夕阳下闪着温暖的光。
此刻庭前落叶又起,她运起轻功纵身一掠,叶子却在触及的刹那碎成金粉。
风铃儿回头望去,只见有一老僧缓缓走来,那老僧身高八尺,膀阔三停,面如蓝靛泛金光,目似明星射寒电。虬髯卷曲,鼻梁高耸,耳轮垂肩。头顶隐隐现佛光,手持一根竹杖,足下一只残履,身披粗布袈裟,风过处飘飘然有凌云之态。
那人方一现身,风铃儿只觉得心情安泰,仿佛三伏天饮了甘泉,数九寒得了暖炉,满腹的焦躁烦忧,霎时间烟消云散。她不由得合掌当胸,口称:“大师从何处来?”
那人不语,只将一双碧眼微微睁开,但见碧瞳流转间恍若云裂紫电,寒潭迸星。风铃儿被那目光一照,顿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连骨髓里藏的私心杂念也无所遁形。
\"演若达多晨起照镜,\"老僧手中的竹杖轻轻点地,发出空寂的脆响,杖尖沾着几粒未干的雨珠,“忽惊镜中不见其头……”
风铃儿呼吸微微一滞。竹杖叩地的余音里,他恍惚看见铜镜中的自己衣领空空,颈上无物。可待他眨眼,那幻象却又消散无踪,唯有山风掠过脖颈,凉意刺骨。
“遂狂走觅头。”竹杖横斜,拦住一只匆匆爬过的蚂蚁。风铃儿盯着那虫豸在杖节上茫然打转,忽地伸手摸脸,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小施主。”竹杖梢头轻挑她的下颌,迫她抬头。达老僧眼中似有深潭,“你又可见着?”话音未落,远处钟声骤响,惊飞檐下栖鸽。
风铃儿猛地踉跄后退,后脑\"咚\"地撞上银杏树干。这一撞惊动了枝叶间蓄积的雨水,霎时间万千雨珠簌簌坠落,在她的衣襟上碎成晶莹的星子。
她仰头望去,只见金黄的银杏叶簌簌颤动,每一片叶尖都悬着将坠未坠的露珠。那些剔透的水珠里,倒映着无数个破碎的天空,也映着无数个仓皇抬头的自己。
\"当心。\"竹杖横空而来,在她额前三分处稳稳停住。杖身上蜿蜒的纹路里,还沾着方才雨幕中的点点雾气。风铃儿突然觉得,那些盘曲的纹路像极了人脸上惊慌时皱起的纹路。
“我……”风铃儿一时语塞,只觉心头迷雾翻涌,竟不知从何答起。那老僧见状,忽将手中竹杖往地上一顿,枯叶堆中骤然浮起万千金芒,老僧的竹杖又一顿。枯叶堆中腾起的金芒骤然凝固,化作一面悬空的明镜。那镜面像一潭被风吹皱的秋水,波纹里浮沉着无数张模糊的脸。
“我不知道……”风铃儿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及镜面,那些面容突然都变成了她自己的模样,每一个\"她\"都在镜中朝外张望,嘴唇开合说着同样的话,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啊……”镜中无数个\"她\"同时伸出手来,千百只苍白的手指穿透镜面,眼看就要触到她的肌肤。
老僧的竹杖突然横空劈下。\"咔嚓\"一声,明镜应声碎裂,却不见碎片飞溅。那些裂纹在虚空中蜿蜒生长,竟化作一株金色菩提的枝桠。每一道裂纹里都渗出雨露,滴在风铃儿手背上,凉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师父如今变成这样,我……”风铃儿攥着银杏叶的手微微发抖,叶片的金粉簌簌落下。
“铃儿,铃儿~”就在这时,白钰袖的声音突然从雾中传来,像一缕清泉淌过灼热的砂砾。风铃儿猛地回头,看见她的衣角拂开满地碎镜,那些映着师父面容的碎片突然都变成了含苞的优昙花。
“钰袖?”风铃儿怔怔地望着眼前人,雨露从银杏叶尖坠落,在白钰袖的肩头碎成细小的光点。她看见对方眸中映着自己的倒影,发丝散乱,眼角还凝着未干的泪痕,活像个迷路的稚童。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及白钰袖的衣袖,眼前的身影却如水中倒影般晃动起来。白钰袖温柔的笑意还凝固在唇角,整个人却已开始化作点点流萤,随着山风四散飘零。
“钰袖!”风铃儿向前扑去,却只抓住一把冰凉的雾气。地上的竹杖突然\"咔\"地裂开,嫩绿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蜷曲。风铃儿跪坐在满地碎镜与残花之间,发现方才白钰袖站立的地方,只余一片被雨水打湿的银杏叶,叶脉间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不行,我不能这样,一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风铃儿猛地站起身,她发狠似的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地面上,竟发出\"嗤嗤\"的灼烧声。
那老僧枯瘦的面容忽现一丝笑意,嘴角微扬,眼中精光闪动,似有赞许之意。但见他身形渐淡,恰似水墨入清池,须臾间便消散无踪,唯余一缕檀香,若有若无,萦绕不去。
风铃儿见状大惊,急伸手欲挽,却只捉得一片飘零的银杏叶。忽闻山风大作,满地金叶骤然飞旋,如金龙摆尾,在她周身卷起一道金光灿灿的旋风。那叶片翻飞之声,竟似梵唱般清越,令人心神俱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