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那画风如此写实逼真,前所未见,若非心思机巧、观察入微如明慧郡主,谁能为之?”
“《念崔、成二君文》图文并茂,相得益彰,原来皆是出自她一人之手!此文此画,皆可传世啊!”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诗文书画,经济庶务,竟集于一身,还是位女子……”
杜佑捻须的手都忘了动作,眼中满是激赏。
李素等人更是心潮澎湃,若能由提出“横渠四句”、作《念崔、成二君文》的明慧郡主亲自为他们绘制“功臣图”,这意义和分量,岂是寻常画师可比?
简直是莫大的荣耀!
惊叹、难以置信、由衷佩服、复杂算计……
各种目光交织在刘绰身上,她立于殿中,虽微微垂首以示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
龙椅上,李纯眼中的惊愕渐渐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那幅幅栩栩如生、直击人心的画像,想起《念崔、成二君文》中力透纸背的浩然之气,再看向殿中这个年纪轻轻却已屡立奇功、此刻又给他带来如此震撼的女子。
他需要能臣,需要能为他稳定江山、开创局面的人,刘绰无疑是这样的人,甚至远超他的预期。
但这样一个人,心思之巧,能力之强,声望之隆,却又让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微微绷紧。
难怪当年皇祖父要把司天台十个官正全都找来给她观相!
若非她不是后宫之人,又已嫁作臣妇,任谁能不想起武皇?
不起忌惮之心?
好在她只是一个女子,一个身处皇家之外的女子。
一个皇宫外头的女子就算有再大的本事,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不过……
若她真是母仪天下的命格,皇祖父会将她赐给我还是父皇?
他忍不住看了看身旁的郭贵妃,那时,他是有太子妃的。
这样一想,后背不禁有些发凉。
若当年刘绰的婚约真被取消,继而嫁给父皇,那不就成了他的嫡母?
若刘绰成了他的嫡母,有她悉心照料,帮忙处理恼人的公务,父皇的身体或许不会那么早……
那他就绝不可能早早登基了……
俱文珍一直在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低垂的眼帘下寒光一闪。
刘绰是“丹心客”?这消息比他预想的更棘手。
这意味着她不仅在实务和舆论上影响力巨大,更掌握了一种足以让权贵趋之若鹜的“技艺”。
他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将此事转化为攻击她的武器。
杜秋娘说得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而他,就是那摧林的风,湍岸的流!
陪同皇帝出席的郭贵妃,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刘绰拒绝她的拉拢,转眼间却又以这样一种耀眼的方式,再次成为全场焦点。
难怪李宁身为皇长子,却巴巴地去参加她儿子的满月宴。
难怪母亲说,若想获得赵郡李氏对宥儿的支持,就得从刘绰这里下手。
母亲看中的是她在民间和士林中的声望!
在一片嘈杂中,李纯终于再次开口,说出了一句差点把刘绰吓死的话:“刘卿,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朕不知道的?”
嗯?这台词?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顾若兰抬起头,竖起耳朵:要是把本事二字,改成惊喜,那味儿就正了。
她看向刘绰,刘绰心里也在打着鼓:还好还好,说的是本事,不是惊喜!
郭贵妃也笑着问:“是啊,郡主画技了得,不知师承哪位名家?”
“陛下、娘娘谬赞!”刘绰深吸一口气,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尽量露出憨傻的气质来:“臣于绘画一道,不过是闲暇时信笔涂鸦,偶得些许心得,难登大雅之堂。
此前未曾禀明,实因雕虫小技,不敢以此叨扰圣听。能为陛下分忧,为忠良留影,是臣之本分,亦是臣之荣幸。”
“这画法竟是郡主自创的?真是了不起!”郭贵妃看向皇帝,“陛下,明慧郡主画技通神,笔下人物栩栩如生,宛若镜中映影,妾心下实在好奇不已。不知郡主所用,是何等精妙画法?”
“是啊,郡主可否为我等解惑?”
席上瞬间便有不少臣子热情附和,这段时间为了搞清楚谁是丹心客,他们都快把长安城翻过来了!
素描画法毕竟跟传统国画画法差别太大。
刘绰心知这是必经的一关。自然早有准备。
她声音清朗,缓缓解释道:
“臣偶然在西市见异域商旅用炭条记账,就想若用炭条来作画,或许不错,便常在家中练习。
此画法的核心是‘观察’与‘写形’四字。用炭条,在纸上反复勾勒物象之轮廓、明暗,力求其形准,其态真,犹如匠人测绘,力求毫厘不差。
说起来,更像是格物致知的一种笨办法,重于‘技’,而远未及‘道’。
然则,人物之风骨、气韵、精神,这些画中之‘魂’,却非单靠精准描摹所能得。”
她话锋一转,目光中流露出对传统画法的由衷敬佩:
“而我朝诸位大家笔下,山川有灵,人物有神,一笔一划,皆蕴含无尽意境与书卷之气。追求的不仅是眼前之景,更是心中之境,是超越了形似的更高境界。
譬如周待诏笔下的仕女,雍容华贵,姿态曼妙,其神韵风致,岂是单靠描摹外形所能企及?
臣之所为,好比庖厨解牛,只见其筋肉骨骼;而诸位大家之作,则是烹制出的八珍玉食,令人回味无穷。”
这一番比喻,既生动又谦卑,将素描置于“基础”、“工具”的层面,而将传统国画捧到了“艺术”、“境界”的高度。
席间精通或爱好书画的臣子不在少数,纷纷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故而,臣窃以为,此画法或可作为一种辅助,用于记录形貌、格物致知,有其便利之处。”
刘绰最后总结道:“但若论及绘画之大道,能抒胸中块垒,能载文章气韵,能传千载神思者,必是诸位大家之笔墨丹青!
绰之浅薄技艺,能得陛下与诸位青眼,借以摹写忠良风采,实属侥幸。”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素描的实用价值,又毫不吝啬地赞美了传统国画的艺术高度和精神内涵,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态度谦逊至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好!”李纯抚掌笑道,“明慧郡主此言甚善!‘技’可辅‘道’,‘道’能容‘技’。无论何种画法,能为我所用,扬我大唐国威、彰我忠良正气者,便是好的!”
群臣齐声赞颂圣人英明。
俱文珍笑着捧场,凑近皇帝道:“陛下,奴婢还有个蠢问题,想请教明慧郡主!”
“哦?莫非你也想请郡主帮忙画像?”
俱文珍忙笑着道:“陛下,郡主事忙,奴婢哪敢啊!”
“问吧!朕也来听听俱卿的高见!”李纯目光微动,淡淡道。
俱文珍这才开口:“奴婢想请教郡主的是,为何不以真名示人,而取名丹心客?可有何深意?”
“回大将军,绰之所以化名‘丹心客’,是不想以微末之名,喧宾夺主,扰了忠魂风骨!”
原本只要简单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能解释,可她上辈子读书时就十分敬重文天祥,实在做不到将这位“后辈”的千古名句毫无负担地“拿来”就用。
她环视殿中诸臣,最后目光恳切地望向御座上的李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肉身终将腐朽,富贵不过云烟。故而,署名为何,是‘刘绰’还是他人,于绰而言,毫无分别,亦不重要。
重要的是,后世之人,看到这些画像,能记住的是画中人的忠肝义胆,是他们为这大唐天下所付出的丹心碧血!
‘丹心客’三字,实是绰对所有忠良义士的一份敬仰,一份承诺,更是我辈读书人、为人臣子,应有的志向与追求!”
一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殿内寂静片刻后,骤然爆发出阵阵低叹和赞誉之声。
“说得好!此言壮哉!”
“原来如此!郡主用心良苦,令人感佩!”
“刘卿之心,当为百官楷模!”李纯心情大好,“俱卿,可还有疑问?”
他如今是越来越能体会到,为什么皇祖父和父皇都那么喜欢面前这个小女娘了。
俱文珍咬紧后槽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躬身道:“老奴……再无疑问。郡主赤诚,老奴……佩服。”
李纯笑声一收,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回刘绰身上:“那这‘功臣图’,朕便交予刘卿,务必将诸位功臣之风姿气度,如实描绘,传于后世,以彰其功!”
“臣遵旨。”刘绰深深一拜。
她知道,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