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东西总爱捉弄人,有时快得像指间流沙,攥都攥不住;有时又慢得像钝刀割肉,每一刻都熬得人坐立难安。
自从一日前那份北线军报送进曹玉龙大帐,众将脸上的震惊至今还没褪去,此刻仍围着那短短数十字反复咂摸,眉头拧成疙瘩,担忧像乌云一般罩在每个人脸上。
直到帐外传来厉将军一行人的脚步声,众人才像看到了曙光,蜂拥着冲了出去。
面对七嘴八舌的追问,厉将军却一声不吭,大步流星闯进中军大帐,“哐当”摘下头盔,“扑通”一声跪得结实。
身后诸将紧随其后,膝甲砸在地面的闷响连成一片。
曹玉龙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还是压下心头波澜:“诸位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末将有负元帅重托,罪不可赦!”厉将军声音闷在地上,带着撞碎了牙的悔恨。
其他将领也跟着请罪,声浪里全是沮丧。
曹玉龙眉峰微蹙,没再强求,视线落向白脸上将:“智渊,说清楚。”
白脸上将直起身,声音里裹着愧疚,把这几日跟娘子军交锋的种种细节一五一十道来——那些扎营的试探、抢饭的滑稽、龙虎骑军阵的震慑,两军冲撞的惨烈、还有最后那出乎意料的借刀杀人,都听得西线众将心头发沉。
唏嘘声在帐内低低响起,看向厉将军的目光里,怜悯中混着几分说不清的复杂。
曹玉龙眉头锁得死紧,转身踱回主位坐下,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着,满脸难色。
帐内空气像凝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一直默坐在下首的慕容上将忽然舒展眉头,“嚯”地站起身,脸上堆着掩饰不住的喜色,朝曹玉龙拱手:“恭喜龙帅,得偿所愿!”
这一声石破天惊,把满帐人都喊懵了。
曹玉龙抬眼看来,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慕容上将哈哈一笑:“正如玉龙兄之前所谋,杨天祏已许川中之地。”
众人更糊涂了,目光齐刷刷黏在曹玉龙脸上。
曹玉龙盯着慕容上将,眼底掠过一丝暗芒:“慕容兄这话,何解?”
慕容上将深吸口气,转身对着众将,声色沉稳:“数月前听玉龙兄一提,我便开始琢磨杨天祏过往,这里门道深不可测啊。”
踱步穿梭于将领们中间,缓缓解说道:“就依这几日娘子军所为,便能推断杨天祏的几层意图——
其一,让她们在我军的退让里认识到,女人在男人心中该是骨子里的尊重,而非浮于表面的姿态与形式。
其二,近三千人的伤亡,既是让她们看清自身不足,也是让她们尝到信念的滋味,对道德律的认同愈发深切。
其三,让川中百姓瞧瞧我军的仁义,把多年打仗攒下的‘外敌’坏名声洗白,将来进川就顺理成章;
其四,把战争血债全推给那些藏在暗处,搬弄是非之人,如欧阳家族这般势力,在川中乃至大夏,将成为过街老鼠。
其五,不但把太叔、欧阳两族架在火上烤,更让他们只能死磕不能联手,连极火门也被拖进了泥潭。”
这五条一说完,帐内先是死寂,接着响起几声抽气——众人脸上愁云渐渐散去,倒像是拨云见日,看向厉将军的眼神也变了。
曹玉龙沉吟片刻,忽然朗声大笑,大步走到厉将军面前伸手去扶:“厉兄有功无过,都起来吧。”
厉将军还闷着:“可屠了欧阳世家之后……”
“嗨!”
曹玉龙仰头大笑,“一群见不得光的东西,本就招人不齿。就像当年梁洲武家那档子事,世人顶多骂杨天祏心狠,却从无苛责。”
慕容上将跟着点头:“可不是!这还赚了军心呢——现在哪个兵不想跟着这样的将军干?”
附和声此起彼伏,帐里的沉闷一扫而空,连空气都轻快起来。
只有厉将军还皱着眉,像是心里压着块石头没挪开。
另一边,合川城对面数里的山麓上,广灵寺武僧列着队,合十念着“唵嘛尼叭咪吽”,声音在古道上飘得很远。
白袍女将带着一队女兵走过来,单手合十:“我佛慈悲,诸葛将军让末将代她谢过住持,特来礼送诸位高僧。”
住持没说话,旁边监院却冷哼:“诸葛将军所行,有违天道慈悲。再这么执迷不悟,恐难逃因果轮回。”
女将抿嘴一笑:“常言道,竹子开花,赶紧搬家。”
她瞅着监院皱起的眉头,眼神似笑非笑,“湮灭与新生相伴,想要开花结果,将种子洒遍大地,又怎可执着于一片竹林的生死。”
“阿弥陀佛!”
住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无奈,“众生平等,施主巧言令色,已陷执念魔障。”
“咯咯咯……”
女将笑得肩头发颤,眼底却闪过一丝轻蔑,“广灵寺帮娘子军,看似是被逼无奈,可住持就没琢磨过?这片刻功夫,我佛的慈悲已在二十万众生心里埋下佛种。佛家讲不住不空,您倒非要把魔和佛分个清清楚楚。”
她收了笑,轻叹一声,望着远处天际,眼里浮出敬仰,泪珠顺着脸颊滚下来:“大人亲口跟我说过,自然之道,无是无非,无怨无和,无得无失,无生无灭。这种胸怀,才是真正的佛法无边无相之境。”
住持双手合十,再没说话,转身带着僧众离去。
古道旁,黑脸上将和赵子龙隔着三丈远并立着,谁都没吭声。
直到周围村院、山林里的大军渐渐归队,黑脸上将才翻身下马,慢慢走到近七千人马面前。
他忽然高举长枪,声音哑得像磨过石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弟兄们跟着我这么多年,是我辜负了你们——你们不欠我分毫!”
长枪横扫过队列,“往事随风!今后的路,你们自己选,再无人阻拦。”
话音未落,长枪“噗”地插进地面,抬手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
“将军!”惊呼声炸开,众将扑过去时,人已经没了气。
赵子龙静静看着,缓缓摇头,轻叹了口气,驱马走到一年轻小将面前——那小将双眼血红,死死盯着拄枪跪立的尸身,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双脚却像钉在地上挪不动。
“可愿为我副将?”赵子龙声音很轻。
小将抿了抿发白的嘴唇,吐出四个字:“子承父志。”
赵子龙目光淡淡扫过周围将领,掠过他们身后那七千人马,调转马头,朝龙虎骑驻地走去。
那小将深吸口气,策马上前几步,转身高呼:“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愿追随云帅马踏天下。”
俯身拔起长枪,用力一挥:“弟兄们!曹氏虽不会为难家眷,可世事难料——去留自便!”
说完,他最后看了眼倒地的黑脸上将,毅然催马追向赵子龙的背影。
马蹄声渐渐响起,从零星几骑到成片轰鸣。
最终,古道上只留下千八百人,望着远去的烟尘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