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的火光映在雪地上,跳动着一场文化冲突后的滑稽谢幕。冰原的夜,混杂了鲸脂灯的火、笑语、以及某种古老而奇妙的、人类之间的神奇共情。这场意外的“款待”,如一场文化风暴,搅动了李漓一行人的心绪。
李漓跟着那名年轻的图勒女子走进她的帐篷。门帘是用厚实的海豹皮制成的,掀开的一刹那,一股温暖的鲸脂灯油味扑面而来,带着微咸的动物脂香和若有若无的烟味。
“主人,这里女多男少,很不正常,你得多长个心眼!”托戈拉说道。
“知道了,你也休息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漓隔着帐篷说道。
帐篷内部简陋却温润,鲸骨支架如巨兽的肋骨般拱起,托起整座空间。地面铺着干燥的狐狸皮与苔藓垫子,脚步落下去无声。角落里靠着几支鱼叉和雕花骨针,一只低矮的火盆中燃着鲸脂,火光微弱,却噼啪作响,照亮墙上挂着的鲸骨雕饰——螺旋纹、点星图、鲸背弧线,宛若北极星空定格在骨头上。
虽然是夏季,巴芬岛沿岸白昼漫长,气温升高,但夜晚仍旧带着寒意。帐篷仿佛一个毛皮筑成的温茧,将外界的潮风与冰冷隔绝在外,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与火声。
年轻女子转过身,松开李漓的手。她不过十五六岁,面庞在火光中柔和如月辉,深铜色的皮肤泛着淡淡的油光。她的眼睛如黑曜石,静静地看着李漓,带着一点好奇,也带着北方人的沉默自持。她比划着坐下,又指指自己,低声咕哝:“伊努克……伊努克。”声音柔和而节奏清晰,如海浪拍岸,似乎是她的名字。
李漓微愣,随即点头模仿道:“李漓……李漓。”
伊努克咧嘴一笑,随即比划着“吃饱”的手势,又做出搓手、抱膝的姿势,意思似在说:“谢谢你们的款待,现在该休息了。”
帐篷外,托戈拉依命守在阴影中,手握腰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村落。极昼之下,月光早被吞没,但天色已灰蓝渐黯,雪滩上的碎石泛着银亮的寒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雪橇狗的低吠。帐篷内,李漓坐下。伊努克跪在他面前,取出一罐鲸脂膏,示意他脱下披风。李漓犹豫了一下,仍是照做。伊努克将厚厚的膏体抹在他前臂上,双手轻轻推揉,动作娴熟而有节奏,或许这是图勒人招待宾客的方式,用以缓解旅途与风寒带来的疲劳。
李漓尴尬地笑了笑,试图用手势表示女族长,问道:“你的家人?”
伊努克点点头,比划着那位女族长的姿态,又指指自己,轻声道:“阿纳努纳……阿纳努纳。”
“母亲?”李漓低声喃喃。
伊努克又指向帐篷外,缓缓吐出一个词:“努纳维克。”
李漓会心一笑,比划着女族长的形象,重复了一遍:“努纳维克……谢谢。”
伊努克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靠近了一点,手指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心形,又轻轻点在李漓的胸口上。她眼中闪着火光映出的渴望与未解之问,那是一种原始而直接的表达方式,毫不含糊。
李漓微红了脸,心跳加快。他犹豫着低声说道:“我们……不一样……”但话语注定无用。伊努克只是歪了歪头,嘴角扬起一抹孩子气的笑容,她拉着李漓的手,引他躺下。
火光微跳,鲸脂燃烧的味道轻轻包裹着两人。帐篷外,狗吠渐远,风息雪静。语言不通,文化隔阂,却也拦不住年轻生命对触碰与亲近的本能。李漓在她的引导下迟疑着放松了。伊努克的动作温柔、缓慢,像是与极昼短夏一同悄然绽放的苔花。他们的亲近不是冲动,而是某种文化中自然发生的节律,如潮水与月影的轻吻。随后,李漓躺在狐狸皮上沉沉睡去,身旁的伊努克侧身依偎着他,嘴里轻轻呢喃:“乌鲁……乌鲁……”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潮起之初的风,是祈祷,是祝福,也是极北之夜独有的温言。
夜色渐深,尽管极昼的天空仍亮如黄昏,村落却已沉入静谧。火光摇曳,雪屋边的犬群伏卧不动,仿佛一切归于安宁。阿涅赛独自坐在滩头,身旁的画架在岩石上稳稳扎住,她披着灰色披风,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巴。手中画笔在羊皮上轻轻游走,描摹天际那一道缓缓舞动的绿紫光带,如灵魂的火焰在极昼不眠的天穹中燃烧。
阿涅塞沉醉于色彩的流转,耳边只听得见海浪轻拍礁石的节奏,还有远处“奥丁之怒”号偶尔传来的木板吱响。极北的初夏夜晚冷冽而寂静,天地仿佛只剩她与这永恒的光之舞。突然——背后一阵低沉的喘息声划破了宁静。阿涅塞猛地转身,却已晚了。三个魁梧的身影如雪地狼影般从岩缝中扑出,身披白灰色兽皮,脸涂鲸血与泥灰,眼神如极地夜幕般冰冷。图勒语的低吼在喉间翻滚,混着犬吠与火光,宛如地狱中的鬼嚎。
阿涅赛下意识地抬起画架横挡,却被一把打翻。画架摔入沙地,颜料泼洒,未完成的极光在画布上溅成一团惊惶的血斑。“滚开!别碰我!”她尖叫,奋力挥拳,但软弱的挣扎如雪中乱羽。
鲸筋绳瞬间缠上她的手腕与脚踝,勒得生疼,两个男人扛起她的身体,另一个捂住她的嘴。她瞪大眼睛,眼中满是惊恐与不甘,拼命挣扎,脚在空中踢动,踢飞了散落的画笔和颜料罐。
“艾赛德!!救我!!”她嘶声大叫,声音划破夜空。但风太大,狗吠声、火焰的噼啪声、喊杀与奔跑将她的呼声一一吞噬。
偷袭者拖着她,猫腰穿过岩石与苔原,向村落外围的黑暗处奔逃,那里是苔原深处的裂谷——一条通往更远敌营的小径。阿涅塞的披风在地上拖出一道细长的痕迹,仿佛一支笔,在极夜荒原上写下她的惊惶与失踪。极光仍在天际翩舞,冷眼注视着这一切,如古老神灵的沉默面孔,无言,却见证万事。
与此同时,一声低沉的犬吠划破寂静,紧接着,是一阵尖锐刺耳的喉音喊杀声响起:“哇啦哇啦!咕噜咕噜——!”
敌袭。那是一个敌对的图勒部族,努纳维克的宿敌,世代仇恨至今未解。今夜,他们趁着迷雾与半明的极昼时光潜行而来,数十名猎手披着兽皮,从苔原后方悄然渗入村落,火把在夜风中如鬼火闪烁,脸上涂着鲸血与煤灰,仿佛极地的死灵复生。
突袭者首先扑向海滩上的“奥丁之怒”号。火把呼啸着抛上船身,干燥的木材和帆布瞬间被引燃,噼啪作响,火光在黑水中翻滚,犹如狂龙吞噬甲板。
几名留守的诺斯水手惊醒,大喊着跳入海中,却为时已晚。有几人尚未跃入水中便被鱼叉钉入胸腹,另有一人刚刚跃水,便被箭矢射穿后背,鲜血迅速染红了浅滩。
而此时,蓓赫纳兹、赫利和乌卢卢三人尚未回船。她们因嫌船舱潮湿,夜里便睡在不远处山坡后的空地上。嘈杂声中,她们骤然惊醒,看到火光照红了半边夜空,便立刻冲向村落。
“是袭击!”蓓赫纳兹一跃而起,拔出匕首,身形矫健如一头猎豹。她在夜色中悄然贴近敌军,一刀划开其中一名偷袭者的喉咙,鲜血飞溅,她冷笑道:“该死的野蛮人!”
赫利甩开披风,怒目而视。她将乌黑的长辫缠绕手腕,像鞭子一样猛地抽向敌人,狠狠刮过脸皮,敌人惨叫。她随即挥拳砸向另一人面门,怒吼:“来啊!尝尝亚美尼亚的怒火!”
乌卢卢身形小巧,却如雪地里的鬼影般灵动。她从腰间拔出骨刃和短剑双持,口中低吼:“坏……图勒……乌卢卢……死!”她猛然窜出,双刃如风,一刃刺入敌人膝盖,另一刃划开大腿动脉,鲜血瞬间喷涌。
此刻,村中火光四起,敌人发出狂笑,喉中咕哝着图勒语的咒语,如在宣告命运的胜利。他们继续冲向村内,鱼叉接连刺入帐篷,鲸脂灯应声翻倒,火焰吞噬毛皮与鲸骨。一阵箭雨倾泻而下,像极地冰雨砸落帐篷顶,破皮裂声四起。村中的妇女与孩子惊叫逃散,慌不择路。年长的守卫拿起鱼叉反击,但人少势弱,被迅速压制在后撤路上。村落原本的宁静化为火海与喧嚣,而在鲸骨拱门之下,李漓与格雷蒂尔也终于冲入战圈,与众人汇合。战鼓未响,杀声已起——这,是极北荒原上,最原始、最沉默的仇恨回声。
托戈拉在帐外静立如雕像,手按腰刀,目光时刻巡视着夜色中微光闪动的村落。她的耳朵微动——狗吠变调了,带着撕裂与惊惧,远方火光骤起,一道尖锐的喊杀声穿透雾霭,如狼啸般刺入骨髓。她瞬间拔出弯刀,双眼如夜猫般凌厉,低吼一声:“敌人!”声音未落,脚下已腾起一片尘沙,她一脚踢开帐帘,冲进李漓的帐篷,“主人!偷袭!船烧了!”
李漓倏然惊醒,眼神尚未聚焦,身体已然腾起,手一探,短剑入手。他连披风都未来得及披,就赤脚冲出帐外,踏入一片炼狱般的火光之中。外头乱成一锅粥,图勒村落在浓烟与火焰中崩塌。偷袭者如潮水般涌来,身披兽皮、手持鱼叉与短弓,咆哮着冲入火光。
一名敌人挥鱼叉直刺托戈拉,寒芒如电。托戈拉冷哼一声,猛地侧身避开,反手一刀斩断鱼叉杆,钢刃发出一声刺耳的怒啸。她旋身飞踢,脚踝狠狠踹在偷袭者下巴上,那人应声倒飞,鲜血在火光中化作扭曲的黑线。
“来吧,杂种!”托戈拉怒骂,“都给我去死!”——尽管无人懂她的咒语,她也不屑谁懂。
另一侧,李漓眼中杀意翻涌,他冲入战圈,一剑疾刺,将一名偷袭者的腹部洞穿。那人弯腰低吼,李漓顺势抽剑转身,剑尖带血划出寒光。他的嗓音如雷,穿透战场:“格雷蒂尔!醒醒!敌人!”
只听“哐啷”一声,女族长的帐篷被撞开,格雷蒂尔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裤子挂在半腿,胡子打着卷,头盔歪斜。他一手拎着战斧,怒吼道:“奥丁的胡须!谁敢扰老子美梦!”
格雷蒂尔像从地狱醒来的熊,斧刃旋转,第一击便将一人腰斩,鲜血喷洒在他赤裸的腿上。他仰天怒吼:“来啊!野狗!尝尝诺斯铁斧的味道!”
村落已陷入激烈混战,火光中,图勒女人们也怒吼着奋起反击。三名女猎手赤足冲出帐篷,双手紧握鱼叉与骨刀,她们如母狮护幼,一人正面直刺,将鱼叉贯穿偷袭者胸膛,那人一声不吭地倒下,血泊在苔藓中蔓延。另一人扑向火堆,抓起燃烧的柴枝当作棍棒,将敌人逼退;第三人护在三个孩子面前,弯腰低吼,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准备以身搏杀。
女族长身披兽皮,脸上涂着灰白骨粉,手握一柄泛黄的鲸骨刀,护在女儿身前。她咆哮着:“咕噜咕噜!努纳维克!”
年轻的伊努克也奋起,她手中的短叉灵活如蛇,闪电般刺入敌人胯下,那人惨叫跪地,她反手一击,刃入喉咙,鲜血喷出。火焰、鲜血、咒语与尖叫在北极夏夜中交织成一首荒凉而激烈的战歌。图勒人、诺斯人、异乡人,在这片寒冷而极昼的土地上,终于并肩作战,共御来敌。
战斗激烈如风暴——鱼叉对短剑,弓箭对铁斧,骨刀与钢刃交鸣,鲜血四溅,喊杀声震破极昼的寂静。偷袭者人数虽多,却未能占得上风。
努纳维克的女人们与诺斯人并肩而战,怒吼着挥舞武器,她们的怒火如极地火山,在寒夜中爆发。
李漓身法灵动,剑如游龙,衣袂翻飞之间已连刺三人,剑尖染血仍寒光凛凛。他咬牙吼道:“格雷蒂尔!左翼!”
“奥丁之力!!”格雷蒂尔怒吼回应,斧头挟雷霆之势横扫敌阵,第一人头颅飞起,第二人胸骨碎裂。他满脸血污,却笑得像个狂战士,脚步越发稳重。
托戈拉则如一道沙暴护在李漓身侧,刀光冷厉,每一次出手都伴着利刃破风的尖啸。她低语着故乡的咒语,脚步沉稳如舞,手中弯刀收割着生命。
乌卢卢灵巧如猫,骨刃在她手中舞出凄美弧线,迅疾划破敌人腿腱与咽喉。她一边低吼“坏!图勒……死!”一边在战团中疾走如影。
蓓赫纳兹与赫利各自站在一具尸体之上,冷静如猎鹰,手中铁剑所向披靡。蓓赫纳兹刀尖点地,一甩臂便割开敌人颈动脉;赫利挥舞长剑,缠住对手脖子再一刀刺入心口,配合默契如死神双姝。这些只有力气、没有技艺的敌人,在真正的战士面前如纸片般倒下。
终于,战局逆转,偷袭者开始动摇。一声呼哨从远处响起,他们迅速后撤,身影隐入夜色与雾霭之中,消失在苔原深处,只留下一地血腥与倒毙的同伴。短暂却惨烈的搏杀终告一段落。村落中火光仍在熊熊燃烧,数顶帐篷化为焦土,火舌舔着鲸骨架残骸,发出劈啪爆裂之声。空气中弥漫着焦油、鲸脂与血腥味,令人作呕。伤亡惨重。几个诺斯水手死于乱箭,尸体倒卧在海边礁石上;几个图勒村民被鱼叉贯穿,倒在苔藓间,眼睛仍睁着,望向永不落幕的北地天空。
女族长阿纳努纳灰头土脸,胸口染血,却依旧挺立;伊努克跪在母亲身侧,眼中噙泪却未落;三名女猎手披着破碎兽皮,鱼叉在手,环视四周,仍如母狼守巢。幸存的诺斯水手们与图勒人聚在篝火边,喘息着、包扎着、缝合着。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沉重的呼吸与彼此点头确认:“我们还活着。”
蓓赫纳兹冲到李漓面前,脸色苍白,浑身沾着烟尘与血迹,眼中却燃烧着焦灼与怒火:“艾赛德!阿涅赛不见了!她……她去滩头画极光——我亲眼看到,有三个混账把她扛走!是那些偷袭者!”
李漓如遭雷击,心脏猛地一缩,声音低沉却带着锋芒:“她被掳走了?……该死!”他转身看向还在收拾战场的格雷蒂尔,“我们得追!立刻!”
格雷蒂尔一边擦着斧刃上的血,一边抬头皱眉:“他们烧了‘奥丁之怒’,海上退路没了。现在人手也损失不少……你打算怎么追?”
“就凭我们手中的铁器,足以碾压那些还在使用骨制品的原始人!”李漓咆哮道,“而且,我们还有先进的文明,只要略微耍点手段,就能把他们从巢穴里引出来!”
话音未落,阿纳努纳缓步走来,身上披着带血的兽皮,双眼冷静如霜。她站在李漓和格雷蒂尔面前,没有说话,先是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方向,接着做出鱼叉投掷、燃烧火把的动作,又握拳击掌、再指向自己胸口和村人,最后指向李漓一行。“卡纳克。”女族长低声咕哝,喉音沉沉,仿佛是从冰层下发出的古老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