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象乾的话实际上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李旦猜都能猜出来。
每年地方军器局以报废的旧箭充作新箭添入武库，但明面上各项的用度与材料都还是会照样报的，虽然会比作平时少报一些，但这部分钱大概率便是流向了各地与军器局相关的官员荷包。
地方上的兵宪、工宪，负责查验武库的都司武将，有一个算一个，估计都有染指。
果然贪腐这样的事情只要是想，就不愁没有办法。
“岂有此理…”李旦暗叹一声，视线回到账册之上。
翻找之中，李旦很快找到一个地方用度里有模具一项的，遂是连忙问道：“王主事，这台州府军器局首月便报有模具，既然许多地方都已经不做留款，为何台州还会购买模具。”
“回上官，这是自嘉靖年间留下的规矩，您也知道，嘉靖年间倭寇横行，当时的直浙总督胡宗宪为了防止官员在军器上滥竽充数，明令所有的武具都必须留款备查，这个规矩一直保留到现在，所以浙江一地与南直隶，不少军器局还是会在军器上留款。”
李旦点头，查看下来发现，台州府、宁波府、绍兴府、嘉兴府各地都仍保留着使用模具的规矩。
“那这些使用了模具的箭矢没办法以旧充新，报废时朝廷会怎么处理？”
王象乾回话道：“其实大部分的武具都是维修后再用，但箭矢比较特别，因为制作简单造价便宜，与其花时间人工去修复不如直接重造来的简单高效，照理该是箭头上的铸铁拿下来重新融水铸成别的，箭杆能用的则用，不能用的就扔了。不过许多地方嫌麻烦，会将其中的大部分都直接报废。”
“王主事，有没有可能直接将箭矢的留款磨掉，然后向外贩卖？”
王象乾听了李旦的话立即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随即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留款被磨花的箭簇，心下隐隐感觉似是卷进了什么大事之中。
“若真是如此，私盗军械、贩卖兵器，哪一样都是杀头的罪过。”
此时李旦压下声音，将将就只能是自己与王象乾听见：“王主事你也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你可知手上的箭簇是我从哪里得来的？”
“回上官，属下不知。”
“是我在辽东战场上从建州女真人手上缴获而来的。”
闻言王象乾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李旦扶住王象乾，随即表情更加严肃起来，又是说：“兹事体大，王主事先不要声张出来，你只管知道此事重要，帮我好好查清楚这支箭簇的来历才好。”
王象乾握住箭簇，小声回话：“下官明白，不过光想凭这一个箭簇查到其确切的属地还是比较困难，不如上官将此事交予在下来做，给在下两天时间，我尽力查出这枚箭簇的出处。”
若是换做别人，李旦是不敢将这么重要的证据直接交托给对方。
但若对方是王象乾，李旦倒不担心了。
一个后世的体面名臣，这点基本的道德操守是肯定有的，他不担心王象乾会将这个箭簇偷偷销毁。
“那此事就拜托王主事了，事后我必将向张首辅陈明王主事的功劳。”
王象乾闻言也是一喜，毕竟他此时正是干仕途的年纪，得到李旦这样的承诺心下欣喜也是理所当然的，遂是连忙拱手告谢。
从兵部武库清吏司的架阁库出来，邹绍芳与李旦没有立即分手，前者更是上前揽住李旦的胳膊，随即道：“曦沐，你难得回来，今晚来我家里用膳如何？”
“这…怕是不方便吧？”
“这有什么不方便，又不是什么大鱼大肉，我家也没那么阔气，就是些家常菜，路上咱们再去买两斤好酒，我听游总管说了，你马上就要离京，下次见面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此时不聚更待何时呢？”
李旦听着也是，此前自己不在京里的时候也多亏有邹绍芳照应着会同馆的各位使者，这份人情，李旦是记着的。
“那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有说有笑，步行回了邹绍芳的宅邸。
说起邹绍芳的宅邸，在李旦看来倒是有些意思。
照李旦的说法，这间宅院配邹绍芳，既大了，又小了。
大则是大在邹绍芳直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品郎中，在京师内城里住这么个大院子，多少显得有些奢华了。
可小了的意思是，这间宅子其实不是邹绍芳的，而是其父邹应龙在京时购下的。
而邹应龙作为嘉靖年间的名臣，其所上的弹劾严嵩父子疏，是当时压倒首辅严嵩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后来更是查证了黔国公沐朝弼的罪行，硬是将国公下狱，绝对是嘉靖一朝的风云人物。
其在京时官至右副都御史、工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都是正三位的朝廷大员，若是以这样的标准来看，邹应龙的宅邸算是远远不及他的地位。
邹宅里，李旦与邹绍芳二人将小桌搬到院中，随后又是一人一个小矮板凳，伴着蝉鸣在院里就这么喝着小酒吃起了下酒菜，嘴里开始天南地北地扯起了闲篇。
李旦跟邹绍芳讲了之前在辽东行军打仗的见闻与风土人情，又是讲了之前在福建的一些往事，这些在李旦身上稀松平常的事情，放在邹绍芳这样的明朝打工人身上可是一点儿也不平凡，听得邹绍芳津津有味。
另一头，邹绍芳也开始讲起了京中秘辛，毕竟他打从出生就在京城，在京城读的国子监，借其父势在京城做了官，论起来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官二代了。
说着说着，二人都有些迷醉，看了眼天色，也是不早了，李旦起身打算打道回客栈。
可就在此时，邹绍芳一手拽住了李旦的衣袖，他带着酒气，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曦沐，有件事我还得向你请教。”
“我们之间哪里谈得上请教，你说就是了。”
邹绍芳缓缓开口道：“实不相瞒我马上就要外放了。”
“外放？那是不是要升官了？那我要提前恭喜…”
话还没说完，邹绍芳便插道：“有什么好恭喜的，我打小便是在京中为官，从来没有做过地方官，如今我父刚被罢黜为民，一旦远离京师，恐怕以后再想回来就难了。”
“所以绍芳你是想问我什么？”
“实不相瞒，曦沐，我就想请教你我究竟去什么地方好？”
李旦闻言一滞，按理说他被外放到哪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可眼下他既然问了，那李旦当然还是回答：“若是绍芳你想建功立业再回京师，我的建议是去…”
“去哪？”
“南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