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弃走进中军帐，大肚子的章壮正揪着顾和堂陪他用沙盘排演战术。
春分过后，章壮没听顾和堂的劝阻，指挥河东军试着和平卢军接触过一次。
可惜不敌其力，折了上百人。
自此，章壮变得谨慎起来，轻易不敢再出战。
“王爷。”
两人抬头招呼，宋弃见顾和堂一脸尴尬垂手立在章壮身旁，嗯一声，若无其事道：“顾大人见了我，还是不自在？”
“岂敢岂敢。”顾和堂心中一凛，忙拱手笑道，“王爷说笑。”
那晚城门来报，说有人摸黑在河里堆沙袋，他才下令用火箭的。
谁知道，堂堂王爷会混在小兵里下河？
还好死不死，被火燎了半片衣袖，伤了胳膊。
他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惜命的皇族。
“那就好，”宋弃走到沙盘跟前，随意一瞥，说道，“毕竟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心里有疙瘩可不行啊。”
他左手点着沙盘，右手略微不自然垂在身侧——烧伤愈合后，总觉皮肉发紧，动作也有点滞涩。
顾和堂暗暗打量他。
他总是穿身暗色戎衣，搭着眼帘，话不多，很善于隐匿自己的气息。
平日里看着不起眼，但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展露锋芒。
一想到他那晚借着填河开了水闸，顾和堂就忍不住暗暗叫苦。
幽州的护城河并非死水一潭，它上有源头，下有流向。
在战时，除了御敌，更是城中重要的水源补给。
打开了箭楼下的水闸，虽不至于水淹幽州城，但城中人人自危，一时乱象横生。
有人害怕被困，趁夜逃跑叫守城士兵尽数射杀了，有人趁机宣扬城里要断粮，大肆哄抬粮价。
衙署里每天被不满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顾和堂躲在家中后院，烦得连门都不想出。
坚持了小半年，顾和堂实在受不了了，才主动向章壮求和了。
姓章的是个大老粗，这几月，顾和堂没少听他明里暗里的指桑骂槐。
比起他，顾和堂倒更愿意和捉摸不透的信王相处——虽说信王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也是阴阳怪气，但至少信王不会讲污言秽语来侮辱人。
“王爷，平卢边军都是在苦寒之地练起来的，勇猛凶残，确实不好打。”章壮没眼看顾和堂向宋弃谄笑的脸，出声道，“如今咱们有顾大人的幽州城做补给，倒是不怕拖。”
他嘿嘿一笑，“只要咱们截住粮道，等到他们城里粮尽援绝，不怕他们不出来。”
“出来快两年了，章大人也真放心家里夫人啊。”顾和堂抄着手，听他说的像要把幽州城吸干殆尽，禁不住刻薄插了一句嘴。
话倒寻常，可配上顾和堂古怪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别扭。
章壮顿了半晌，回过味后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你他娘的找死！”
宋弃镇定转身走到一旁倒茶喝。
顾和堂在章壮绕案过来前就撒腿往帐子外跑，他的亲兵在外面，跑出去，他就得救了。
他瘦，铠甲晃晃悠悠挂在身上，跑起来一脸蠢相。
章壮气笑了，追到帐门口停下来，转身坐到宋弃对面，“你瞧，就这么个夯货，投了个好胎，居然也能捞个长官做。”
河东顾氏，说来也是名门望族，竟出了这么个没骨气的东西。
宋弃靠在椅子里转着茶杯，没有接话。
章壮见他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笑道：“王爷，想心上人了？”
春暖花开，这几天，营地里的浑小子们连荤话都比之前说得多了。
宋弃拢起眉头，“你太闲了就练兵去。”
章壮住了嘴，敛色道：“王爷，如今咱们兵马充足，若不一鼓作气克复营州，再拖一年，将来皇上那里都说不过去啊。”
“还不是时候。”宋弃修长的眉毛舒展开，轻轻一摇头。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神神秘秘的。
章壮看他一眼，想起那晚，漫天火雨中，他拖着两个受伤的士兵从水中冒出来。
火焰照亮他水淋淋的身躯，为他镀上一层金光。
那金光让他看起来，像是肉身成圣的神只。
反正，自那之后，全军上下都把他奉为英雄。提起他，满是赞词，没一个不服他的。
章壮望着他既没黑也没糙的脸，也有点纳闷。
同样在野地里滚了几个月，风吹日晒雨淋，他怎么就一点没变？
这脸还跟刚见面那阵儿一样鲜润。
该不是，真肉身成圣了？
宋弃被章壮看得忍无可忍，啪地放下茶杯，冷道：“章大人。”
他右手手背有道粉色疤痕，是烧伤愈合的痕迹。
章壮笑了，会受伤，就还是人。
“王爷，您说的时候，能给个具体信儿么？我也好给家里说一声。我有个闺女，来之前正托人说媒呢。圣旨一来，她非说等我回去再出嫁。这一晃两年过去，我那大姑娘婚龄都过了。本来长得就随我，这年纪再一大……愁死我了。”
他絮絮叨叨，最后竟把自己给说伤心了。
宋弃罕见地没有冷言冷语，只默默倒杯茶推过去。
他无法感同身受章壮的痛苦。
桃桃长得像她多些，以后肯定是个美人。
不过，看在同为父亲的份上，今后还是待他态度好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