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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急着娶媳妇的季景西来说,莫说是一个月, 哪怕三五日他都不愿多等, 生怕夜长梦多再出变故。可一个月的备嫁时间对于杨家人来说却是太短太短了。

婚期定下后, 杨家第一时间派人去涿县接杨缱回府。为表重视——当然也防着某些不讲理之人(此处特指临安郡王)死缠烂打——杨家出动了两位嫡枝嫡子,一个负责应付季景西,一个负责把人带走, 压根不给人挽留之机。

“……不是,杨重安, 太无情了吧?不是说成亲前三日不见面就可以了吗?”听闻心上人要走, 景小王爷顾不得再装虚弱, 随便裹件外衫匆匆追出门,试图跟面前的墨衫青年讲道理。

“那不是我家的规矩。”杨绪尘不冷不淡地答,“若按我杨氏规矩, 这婚期都不可能定在下个月。”

季景西心虚一瞬,仍不放弃挣扎,“可我这不正在‘垂死’么……你就让阿离陪着我呗, 最后三日我保证给你们送回去还不行?就算不合规矩, 落在世人眼中那也是我俩鹣鲽情深,一番美谈啊。”

可惜尘世子丝毫不为所动, “鹣鲽情深可以留待你们成亲后,眼下还是省省吧。况且我观王爷精气神比在下这个病人还好,想必还能为祸人间许久。退一万步, 就算王爷真在成亲前遭遇不测, 您觉得, 对我杨家而言,是悔还是幸?”

季景西顿住脚步,一脸木然:“都是要喊你一声内兄的关系了,大可不必这么绝吧……”

回答他的,是杨绪尘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脸,一左一右上书两个大字:闭。嘴。

人季景西是没拦住,他甚至没来得及同杨缱话别,便被告知在他与杨绪尘掰扯时,杨绪南已经带人先走一步了。季景西听完险些气笑,合着他在杨家兄弟眼里就是那等死皮赖脸一刻也离不开心上人的粘人货色?

他是。

……可也不必这么防着吧。

不过也罢,接走也好。事实上就算杨绪尘不来,他这两日也有送杨缱回京的打算。为她名声考虑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为她的安全着想:涿县不比京城,有小青山刺杀和司啸截杀的例子在前,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传我令,命越充即刻点一队燕骑跟上他们,这段时间就在国公府住下。”季景西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让无泽和无雪贴身护着她。”

无霜张了张口,没将那句“是”吐出来。

季景西话刚说完便意识到说错了,眉头蓦地一皱,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无霜冷静地领命而去,不多时返回,口吻如常地请示道,“主子可需属下去影卫营再挑一批人?”

看着眼前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的侍卫长,季景西恍然想起,从前这种事都有无风在操劳,如今无风不在了,有人便悄无声息地将他那份担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视线重新回到窗前杨缱留下的一株芍药上,想起她昨日还说要挑个时间把这盆花送去谢影双墓前。

季景西弯腰将花盆抱起,转而望向无霜,“左右无事,去瞧瞧无风他们,同去否?”

后者愣了愣,道,“属下去拿上酒。”

“行。”季景西浅浅勾了唇角,“正好跟他们分享本王的喜讯。”

————

阔别数日回家,杨缱一进门便迎接上自家母亲泪眼汪汪的心疼攻势,心弦顿时一绷,求助地望向左右两边的大哥和小弟。谁知这两人关键时刻靠不住,脚底仿佛抹了油,溜得比谁都快,没等她回神就没了影子。

王氏却已红着眼抚上她的脸颊,“我儿受委屈了。”

“小姐……”白露站在王氏身后嚎啕大哭。

杨缱一个绷不住,跟着红了眼眶。

因着惦念她的伤势,晚膳前王氏硬是又请了太医看诊,得出杨缱被伤的双手手筋仍需长期温养的结论后,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狠狠咒骂起死的不能再死的司啸。

“母亲,真没事,温喻说了,这伤不影响以后弹琴写字的。”杨缱安慰。

“拉弓射箭呢?”王氏反问。

杨缱语塞:“……”

“所以还是有影响,对不对?”王氏越想越气,她家阿离,骑射上佳,马球一流,甚至投壶都比旁人强,若不是那天杀的司啸,何至于双手今后都无法提重物?

还有燕亲王府那小子!阿离都是受他牵连……

“真无法再推迟婚期了?”她忽然回头问丈夫。

杨霖吓一跳,手一抖险些将茶盏扔出去,闻言表情也是一抽。

能推迟的话,他还至于在这儿喝茶?

要说杨缱与季景西这门亲事,杨家上下早已是默认了的,可一月不到的婚期他们着实膈应。实际上,倘若完全按弘农杨氏嫡女出嫁的规格,婚期至少得在明年八月,中间无数礼程彰显的不仅是杨家的底蕴,更是杨缱这个世族嫡女的脸面。

可谁曾想,季英大手一挥,直接砍掉了十五个月……如今流言甚嚣尘上,连杨缱是给季景西冲喜的说法都有,哪怕杨家上下再欣赏季景西这个东床,只要一想到这一月之期,就哪哪都不舒畅。

可偏偏又反驳不得,因为季英乃是征得杨缱同意了的。

自家嫡女都松口了,为了给她捧场,其他人当然也得装作一副“我们早商量好了”的模样。

“娘亲。”杨缱不得不开口。

“他既爱重你,何至让你嫁得如此匆忙?”王氏依旧想劝。

杨缱摇头,“是我不想等。”

她曾两次直面季景西的生死不明,第一次,她远赴漠北,第二次,她追出小青山。

没有第三次了。

真正承受不住的是她。

从松涛苑出来时夜已深,杨霖良心大发,亲自送女儿回锦墨阁。父女俩一路无言行至半路,杨缱到底没忍住询问起小青山刺杀的后续来。

杨霖自然知无不言,“我儿想知的是所有细节,还是只问旧友?”

杨缱默了默,答,“旧友。”

“司凌五日前已交出征西军虎符,接下来会被直接押解至北疆,不再回京了。”杨霖口吻平淡,“谢彦之因未参与刺杀景西一事而幸免于难,在知季珪大势已去后,为求自保,他于废太子一事上出了不少力,也算壮士断腕。至于楚王……”

“不必提他。”杨缱摇头。

“依你。”杨霖从善如流,顿了顿,继续道,“据宗正司报,河阳王妃苏襄几日前小产,醒来后同河阳王大闹一场,随即欲悄然离开静园,返回忠国公府,可惜被守卫发现。遣返途中苏襄偶遇义安郡王,许是恼羞成怒,亦或只是泄愤,以‘顶撞主母’之名重罚了义安郡王……你回来前,小郡王没挺过,殁了。”

杨缱“啊”了一声,惊讶地掩唇。

义安郡王……是那位前太子妃生前唯一的血脉,季珪的嫡子,因自小体弱多病而鲜少露面,据说身子骨极差。虽说季珪从未将其视作过继承人,东宫上下也看人下碟,时常轻视小郡王,但好歹是皇长孙,就这么……没了?

“是在亭边跪得太久,失去意识摔进了湖里。”杨霖多说了两句,话里话外甚是唏嘘,“稚子何辜啊。”

不到三日,痛失两子,换做任何人怕是都要疯了。可据静园看守回报,季珪听闻噩耗后,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义安郡王的尸身,便继续沉醉在醇酒美色之中。这些就不值得说出来污阿离的耳朵了。

杨霖问,“还想知道什么?”

少女沉默许久,摇头,“没了。”

苏襄也好,谢彦之也好,她并不在意。尽管小郡王的悲剧令人齿寒,可比起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更在意司凌。

“爹爹可知,司统领临死前,想以昔日情分从景西口中为阿凌讨一句承诺。他没应。”她声音微哑,目光平视着前方某处虚空。那里曾有一幅锦绣图景,却被命运悲凉的手撕得粉碎。

杨霖问:“我儿可想为他求情?”

杨缱没有说话,只难过地低下了头。

————

临近吉日,信国公府上下每个人都忙成了陀螺,作为当事人的杨缱更是仅在回府后侥幸得了一日清闲,之后便被无数接踵而来的繁杂琐事压得喘不过气。

好在比起万事都要张罗的宗子绪南,不用自己绣嫁衣的待嫁女所幸还有空闲,或是同小姐妹喝杯茶,或是听大哥弹个琴,或是被年轻的国师逮到国师塔去行针治病……

总之日子虽忙碌,却也充实。

来自涿县的书信每日不断,尽管杨绪尘调侃季景西气色比他还好,但到底是真的重伤在身,又兼之醒来后一直在劳心耗神未曾歇过半日,他的身体状况着实算不得太好,从字里行间便能看出,想要彻底康健起来,临安郡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杨缱本就不放心他,临走前特地私下叮嘱季琳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按时睡觉,可惜没多久,康平郡王便在书信里大哭自己辜负了杨夫子的期望,言曰自打她离开涿县后,他家大哥睡得一日比一日少,而他摄于自家大哥的威逼,根本对此束手无策。

看得杨缱无奈之余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而这一月也着实不太平,据杨绪尘告知,自她走后,季景西至少遭遇了五次以上的暗杀,一次比一次大手笔,凡江湖上赫赫声名的势力,这些日子他几乎见识了个遍。

第二次暗杀未果后,季景西便离开了涿县,之后就连杨缱都失去了他的行踪。好在报平安的书信从未中断,让人知道他还好好活着。

用尘世子的话说,从未见过命这么硬的人。

“是季珏么?”杨缱问。

杨绪尘摇头,“不止。”

“难道还有勤政殿的手笔?”杨缱皱眉,“可不是说,那位依旧在病中,鲜少有清醒之时……”

“鲜少,不代表没有。”尘世子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们那位陛下毕竟在位二十余载,对大魏的掌控力非你我能想象。幸而他如今能做的有限,又有燕亲王掣肘,否则倘若一心致景西于死地,他活不到现在。”

他指了指窗外隐隐传来的金戈之声,“当然,除了陛下,楚王和康王也没闲着就是了。这门亲事,不乐见其成的太多了。”

禁军群龙无首,已不堪大用,京郊大营内部清洗严重,也是半废之军。军中已不能指望,所以才会有江湖人参与进来。而江湖人素来百无禁忌,重金之下,有的是人愿意铤而走险。

杀不了季景西,这些人的目标就转到了信国公府,而眼下,府里便正上演着一场血腥的交手。

温子青盯着棋盘走势片刻,有些犹豫地落下一颗黑子。棋子刚落下,就听对面杨绪尘抚掌笑了一声,“落子无悔,喻之,你要输了。”

说罢,白棋落势,局势瞬间明朗,黑棋大势已去。

白衣青年紧蹙了半晌的眉心蓦地一松,放弃了,“下不过你。”

“承让。”杨绪尘笑着接受对手的赞美,转头吩咐观棋的少女,“认赌服输,喝药吧。”

杨缱于是苦大仇深地端起面前的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在她喝药的间隙里,白露贴心地放下了一扇窗。合上窗棂的瞬间,一蓬鲜血溅在外层的窗户纸上,宣告着又一条性命于今夜消散。

此处乃锦墨阁的侧院,温子青这几日的临时住处。前来刺杀杨缱的杀手们正与燕骑以及国公府暗卫们战得正酣,有杨绪尘亲自坐镇,这些人势必有来无回。

杀戮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明知这些人是来杀自己的,却因为杨绪尘和温子青还有闲心赌棋而怎么也紧张不起来,杨缱绷了一整晚的情绪随着一碗苦药下肚彻底烟消云散,只觉得此情此景甚是荒谬而滑稽。

倘若季景西在,兴许连骰子都能玩起来吧。

眼下的信国公府,除了他们三人所在的这个侧院外再无旁人,包括杨霖在内的其他人几日前便都撤到了宗祠那边的老宅。今日的暗杀,实则是一场再明显不过的请君入瓮。

杨绪尘算无遗策,料到了背后那人必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一切非是基于他多智近妖,仅仅是因为,同窗多年,他了解那个人。

随着窗外冷兵相接之声渐弱,温子青神色微凛,“来了。”

杨绪尘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慢吞吞地起身,“那便去见一见吧。”

白露推开房门,初夏微凉的风裹挟着风雨欲来的泥土腥气铺面而来,杨缱搀扶着自家大哥踏出房门。庭院里血腥冲天,火光将整个院子照的通明,以暗三为首的国公府暗卫正草木皆兵地与另一波穿着制式军装的金吾卫遥相对峙,双方中间,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

有人从对面浓重的阴影里走出,紫衣玉冠,器宇轩昂,在他身后,另一道翩翩如玉的身影错落半步紧随而来,在看清他的面容后,杨缱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奕?”

苏奕向他们兄妹点头致意,“听闻府上出了事,实在担忧,特随殿下来瞧瞧……看来是虚惊一场了。”

杨绪尘笑了笑,拱手向正前方之人行礼,“楚王殿下夜安。”

季珏神色冷峻地颔首,“金吾卫来报,国公府里似有争斗之声,发生了何事?这些尸体是?”

“宵小之徒罢了。”杨绪尘淡淡道,“如殿下所见,已经解决了。”

季珏皱眉,陡然发难,“盛京治下,郎朗乾坤,竟还有恶徒盗户而入,金吾卫!留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负责今夜值守的将领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拖下去,即刻革职查办。”季珏厌恶地收回目光,“明日本王会将正式文书呈于燕皇叔,这等玩忽职守之人,不可再用。”

庭院里一片死寂,杨绪尘侧过头,小声为杨缱解释了季珏此举的背后含义:那将领是燕亲王提拔的。

发落完金吾卫将领,季珏这才吩咐在场金吾卫将尸体都抬下去彻查。杨绪尘见状,也挥挥手令暗三等人撤去。不多时,庭院里便只剩下昔日的同窗四人。

苏奕首先道,“重安,你我多日未见,借一步说话?”

杨绪尘看看杨缱,又看看浑身紧绷的季珏,笑的如沐春风,“也好。”

两人移步假山旁的凉亭,留下季珏直勾勾望着廊下的少女,后者面色淡淡地回望他,好半晌才说,“王爷似乎很失望。”

季珏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王爷做了什么,你我皆心知肚明。”杨缱道,“所以王爷是特地来验收成果的?见到我还活着,很失望吧。”

这话似乎踩了季珏的痛脚,他不由恼羞成怒,“杨缱!”

杨缱面不改色继续说:“你信不信,即便杀了我,季景西也会将我的牌位娶回燕亲王府,杨家还是会站在他身后。何必呢?”

“闭嘴!”季珏怒视她,“本王没想杀你!”

杨缱反问:“不杀我,那王爷派来这些杀手是打算做什么?”

季珏答:“是要……”

“要什么?”

“……”

到嘴边的话突兀地停下,季珏蓦地反应过来,“你在诈我?你身后的屋中有人?”他望向她身后,“你拿话激我,想让我落下口实?”

杨缱抿唇不语。

“除非本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否则无论谁听到什么,你都没办法把罪责推到本王身上,国师也不行,知道吗?”季珏气极反笑,“况且就算那些人听命于我又如何?死无对证了阿离。”

“所以,那些人的确是来杀我的。”杨缱道。

季珏轻声叹息,“我怎舍得杀你。”

他来到廊下,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女,用近乎祈求的口吻说:“阿离,本王今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真的,非景西不可?即便他命不长久?即便他用一月之期折辱于你?即便他要与天下为敌?”

杨缱定定回望他,斩钉截铁答,“是。无论你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一样。”

季珏用力咬紧牙关,似要拼命隐忍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暴虐之意,好一会才蓦地呼了口气,“好。”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眼前人一眼,一字一句轻声道,“那就提前恭贺你大婚之喜。”

说完,转身离去。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杨缱忍不住蹙起眉,心中隐隐有股说不出的不祥之意,却寻遍四下没有源头。

会顺利吧……?

直到最后,这股不详依然萦绕在杨缱心头,以至于一大早她被人从床榻上捞起来,迷迷糊糊摆弄时,脑海里回荡着的还是季珏临走前最后看她那一眼。

——然后下一秒被陆卿羽一巴掌拍清醒了。

“问你话呢,想吃什么?海棠翡翠糕还是栗子粥?”

杨缱懵懂地抬起头,“啊?”

“紧张傻了吗?”陆卿羽担忧地绕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阿离,我有经验,今儿礼程长得很,得折腾到天黑。这才刚天亮,你得吃点东西,就算吃不下也得垫着,不然到时撑不住晕过去,你还指望景西接着你吗?”

“他为何不能接着我?”杨缱下意识抱住撞上自己腿的小孩子,低头一看,是五皇子家的阿棕。

“他还伤着啊!”陆卿羽简直要急死了,匆匆让奶娘将两个乱跑的儿子抱出去,返身继续道,“人昨儿才被接回府,昏迷着没醒呢,说不得接亲都得季琳替他来……嗐,我干嘛说这些,呸呸呸,景西好着呢,长命百岁!”

杨缱这才回过神。

是了,今儿已经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昭和七年,六月初六。

她要嫁人了。

※※※※※※※※※※※※※※※※※※※※

在经历了【发烧-兵荒马乱-自我隔离-解除危机-发现只是重感冒-养病】之后,这个年也差不多过完了。

而我的病还没好……

这一章是最近几天断断续续写的,原本以为这个年节能一天一更的我,被感冒病毒教做人了。

.

希望疫病早日过去。

希望武汉战胜危机。

希望所有人健健康康。

爱你们。

————

下一章就成亲啦!提前恭喜小王爷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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