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怕他乘船离开太过惹眼,被人知道他是从怀风村出去的,所以那徐娃是从墓道出去的,从那之后便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
自打他离开后,村里的邪门之事就少了,村子里的百姓这才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
唯独徐家夫妻二人不见好。
自打这事之后就像是招了邪,被鬼吸走了阳魂,整日如行尸走肉一般,郁郁不欢,精气神散了,身子骨也越来越差。
男的一日去山上采山货,不幸脚底一滑,人就摔没了。
女的没过多久一病不起,吃药不见好转,也跟着死了。
都说这一语成谶。
徐家夫妻俩说过徐娃的存在会害死他们一家。
到头来。
还真就应验了。
于是,这事儿也在村里传的越发邪乎,也渐渐成了村中的避讳,大家不愿意提及,村中的大家伙从徐家门口走,都要避开些,生怕沾上什么晦气的东西。
村里知道这些事的老人,每逢提起这事的时候也都是神经兮兮的,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每次只言个几句就不说了,生怕犯了什么冲撞。
所以,徐娃的存在,对怀风村来说就如同吓小孩听话的鬼一般。
不听话,就会被那徐娃索了命去。
齐溪虽然不喜欢看书,但也总归是识得点字,知晓一点书中的道理,不信这些鬼怪一说,每逢听到了,权当是玩笑话听听。
他对这个徐娃没什么感觉,又不认识,也不会生出多余的情感,最多有一点点怜悯吧。
他觉得这徐娃定然是死了,村子里的人都不待见他,去到外面又怎么能活的下去呢,只怕是死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村里的人定然也都跟自己的想法差不多。
不然也不会逐渐传成了徐娃索命这种吓小孩的鬼故事。
村子里的人定然想不到这徐娃不仅没死,还很长寿,就定居在离怀风村不远的海北村里。
遗憾的是。
乡亲们不仅想不到,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正如同他们都想不到,全村上下会死在那一天的晚上。
齐溪不懂,为何自那日起,吴三山不再佩戴那顶密不透光的帷帽,人也开朗了许多。
不过齐溪的心中也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怀风村的人都死了。
在吴三山的心中或许是怪怀风村之人的,同时他也怕,他曾经遮掩样貌就是怕被怀风村出来的人发现,所以他遮遮掩掩,对人的接触避之不及。
被人扯掉了帷帽,他也只会把自己的脸埋进鱼篓里。
直到夜深,集市上再没有任何了,才敢把地上的帷帽拾起来,重新带回头上回家。
怀风村的人消失了,从此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他拆去‘不祥之人’的咒枷,终于可以大大方方、随心所欲的生活。
或许……
对吴三山来说,怀风村消失,就如同那密不透光的黑暗里终于透进了一道光。
他在获得这一道光的同时,也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但让齐溪更为不懂的。
吴三山花光了自己大半辈子攒的积蓄,请了道士来家中为自己做法招魂,他不懂吴三山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至今日,他也仍然不懂。
但当时,在做完法事不久后的某一日清晨,他和吴三山共乘一船,清晨湖水中的薄雾似一层面纱萦绕在两人的四周,仿若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忽然觉得吴三山很可怜。
不是因为吴三山年轻时的遭遇,而是因为吴三山捡到的人是自己。
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跟人说过话,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好不容易可以大大方方生活了,身边却是一个无法跟他正常交流的痴傻之人。
或许。
他只是想把他治好,有个人可以陪着他度过晚年,陪着他说说话。
仅此而已。
许是天时地利人和,他突然鬼使神差的对着吴三山说。
“乔萤。”
齐溪选择了隐瞒自己的名字,除了怕被那伙贼人发现怀风村还有人活着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念头。
他不想让吴三山知道。
怀风村有人还活着。
怀风村人口不多,拢共就只有七个姓,若徐家还在,那便就是八个姓。
所以齐溪不光把姓给改了,名也改了。
如果可以。
他希望吴三山到死都不知道。
所以他定下的复仇计划,便是等吴三山寿满天年,待他将吴三山好好安葬后,再去取了那伙畜生的狗命。
吴三山院子中的地室是一直有的,但他不知道吴三山为什么要在院子里搞一个不见光的地室,里面还放着一个柜子,柜子很大,里面是空的。
但吴三山不常去地室,就用来放些杂物。
随着吴三山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一年也下不去几回,所以地室便成了齐溪秘密谋划复仇计划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复仇计划,以防哪里出现错漏,亦怕自己遗忘。
与此同时,他也会在地室里写些春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每逢吴三山入睡或是不在自己身边时,他就潜返回岛上,趁自己还记得乡亲们的样子,用河对岸飘过来的河灯,做成一具具纸偶,做他们惨死的模样。
就好像爹娘和乡亲们还在一样。
这样。
他就可以时常来看看乡亲们,更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能忘记仇恨。总有一日,他一定会手刃仇人,为爹娘和乡亲们报仇。
每次去的时候,他都会带上些吃的,还有自己写好的春联,烧给乡亲们。
“爹娘,我不光给家里写了,我还给乡亲们写了,我写的好吗,乡亲们会喜欢吗?”
“爹娘,还有乡亲们,你们放心,我会为你们报仇的,等那时,我就下去跟大家团聚。”
“再等等,就快了……”
………
齐溪说了很多话,就像吴三山跟自己喃喃自语一样,他也跟一堆纸人偶喃喃自语。
他曾经不信鬼神,现在却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鬼神,这样死去的乡亲们便能亲眼看到自己为他们报仇,抚慰他们惨死的冤魂。
洞道他挖了,人偶他也做了,却唯独不敢去乡亲们的埋骨之地。
明明人偶洞离乡亲们的埋骨之地一里之地。
可这一里之地,仿若隔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哪怕只迈半步,便会被吞噬到连骨渣都不剩。
每逢佳节的时候,他便会停下来不去做这些,就陪在吴三山的身边。
就这样。
一晃,便过去了十一年。
他日渐长大,吴三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差,晚上睡觉时经常会出盗汗,湿了亵衣,湿了被褥床榻,捕鱼的时候也显得力不从心,总是止不住咳嗽。
吃了药,也不见好转。
最近几个月还会咳出血来,但吴三山会立刻遮掩,装作自己没事的样子。
所以。
他才说,吴三山才是那个痴傻之人。
若他不傻,为何要在一个痴傻之人面前慌忙遮掩呢?
但不管如何,齐溪知道复仇的日子近了。
时隔十一年。
他终于迈过了那道天堑,从众多骸骨之中,找到了阿娘的尸骨,不是他不想找到阿爹的尸骨,而是他不知道阿爹的尸骨是哪一具,他也分不清乡亲们的尸骨。
阿娘受过的折磨最多,骨头上遍布伤痕,所以最好认。
他偷偷将阿娘的尸骨带回了家,偷放在地室,并在一个大雾的夜里,偷动吴三山的船,将墓室里的棺材运出来缚在船下,走水路带回去。
棺材吃了水变得很沉。
他只能暂且藏在无人会去林子里,等棺材干了再偷带回家中的地室,放到空着的柜子里。
他能完成这一切。
好在吴三山的家离湖边很近,在最外侧靠近林子,好在晒干的空棺不算太沉。
好在……
他长大了。
若是十一年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到这些。
最开始他还能弄得动棺材,但随着里面添的财物越来越多,便渐渐有些吃力了,后面他就将盖子打开一道缝隙,能往里面放珠宝的大小就好,等填的差不多了,他就将阿娘的尸骨放了进去,继而钉死棺材。
做完了所有的一切,他便在吴三山最后剩下的时日里,陪着他。
可……
吴三山却一反常态,突然说要出去找三魂草,要帮自己找回缺失的魂魄,不带着自己一起,而是将自己留给隔壁的王村长一家照顾。
他想喊住吴三山,让他不要去,就陪在自己身边,想告诉吴三山,他不需要那三魂草,他的灵魂是齐全的。
可……
乔萤是个痴傻之人啊。
一个痴傻之人,如何能提出异议。
他演了十一年啊,如何能在这种关键时候破功。
所以,他只得留了下来。
也只能听话的留下来。
但让齐溪没想到的是,就在吴三山离开后不久的鬼节,怀风村灯火重燃,本已沉寂十一年之久的怀风村,因重燃灯火一事惊动天下,成为了各路人士的饭后谈资。
也因如此,在封船令下达的一个月前,不少对此事好奇的人去到了怀风村,齐溪计划报仇的事情也只能停了下来。
他不可能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上岛,让十一年来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封船令下了之后,他悄悄去过岛上,可却一无所获。
很快。
怀风村的事情引来了定远大将军程肃,说要查清怀风村消失一案。
虽然事发突然,但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王村长一家不太管自己平日里去哪,所以总得还算自由,他将地室遮挡起来,计划着想办法带人来,让人发现地室中藏有宝藏。
他在内心祈愿着,那些贼人会来到这里,只要他们动了偷这些财宝的心思,他们就会死在蛇口之下。
果然。
他们真的来到了这里。
即便那晚他看不清那三人的脸,但他却清晰的记得他们的声音。
可……
他不能保证那些贼人一定会被蛇咬死,就如同十一年前,他们没被咬死,还潇洒恣意多活了十来年。
为保证万无一失,他必须得跟着上岛,因此,他需要一个更方便行动的身份。
所以,他盯上了跟自己身形相差不多,声音几乎一致的关子恒。
那日在江河客栈,他通过程肃手下的亲兵贺宇之口,他知道了《四大诡案》一书。
话本子他不会写。
但十一年前的怀风村一案的真相,他铭刻于心,他做梦都想杀了他们为死去的爹娘和乡亲们报仇。
关子恒估计是觉得他痴傻,对自己并没有防备。那日在地室外,关子恒心中有气亦担忧林乐知的伤势。
“我这个朋友肩上有伤,还上蹿下跳,我跟你说…”他压低声音,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八成是这里病得不轻,我非得给他治治才行。”
继而嘴角勾起坏笑,握紧看上去就没什么力气的手道:“等回去,我就把药熬好了灌进他嘴里,让他知道药是苦的,人心是黑的,我也是不好惹的。”
他话说的硬气,但声音却堪比蚊蝇,极怕被听到的瓜怂模样。
不过发泄完,他又松开了拳头,垂首喃喃自语,怅然道:“但要不是他喜欢多管闲事,我如今也不会站在这了。”
齐溪心里想。
这也是个奇怪的人。
不奇怪的话,跟他一个痴傻之人说什么话呢?
关子恒去拿书的那日,他迷晕了关子恒,继而又迷晕了一位印字的工匠,扮做那名工匠混入制书的地方,找出对应的字块,将当年的真相和多年来想的杀人计划印到纸上,替换掉书中的最后一个案子。
之后便只需要找时机,杀人手法对不对得上无所谓,他只想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因为除了自己,不会再有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那伙畜生死了无所谓,但怀风村的乡亲不能不清不楚的死去,被人以风马牛不相及的猜测,在茶余饭后间谈论。
可……
人算不如天算。
让他万万想不到是。
一连两个多月不见,养了他十一年,养到他长大的吴三山,就那样尸身分离、血肉模糊的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一刻。
他忘了自己在关子恒的身体里,忘记了自己的苦心经营的谋划,只觉内里翻江倒海,五脏移位,浑身疼痛到再无站立的力气,摔倒在了地上。
所幸,他戴着一张假面,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真实情绪,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一连两月未见却日日挂怀的爷爷,希望能安度晚年、寿满天年的爷爷。再见时,竟变成了这副血淋淋再无生气的模样,再不会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再不会说些自欺欺人的荒唐话。
他终究,看不懂爷爷。
所以,他才说。
他的爷爷,是个很奇怪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