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
邓洋震惊到只能发出一个字的音节,其余的话,连同之前脸上浮现出的不安和恐惧,都被脸上的惊愕给吞噬。
不仅邓洋,周元良和冯远亦是如此。
仿若被齐溪的这句话钉死在了原地,眼中的惊愕久久不能散去。
“此话何解?”
程肃眉头紧锁,催促齐溪尽快道出实情,语气中隐有好奇,眼中还有一抹难以分说的复杂情绪。
或许他也对齐溪的遭遇感到同情,虽含催促之意却也少了几分强硬。
齐溪既道出此话,本就没打算隐瞒下去。
毕竟。
今后也不会有花灯再亮起了。
他缓缓道:“花灯船从对岸过来,本就没剩多少花灯是亮的,于湖边停滞一夜也就全灭了,村里的人不忍打破这一美好的期盼,每次都会有人起大早,赶在花灯船回航前将船上的花灯重新点燃。要真的有一盏花灯能亮一夜,花灯中的灯油总共就那些,早该燃尽了。”
听及,平海镇的百姓这才恍然大悟,眼中的惊愕加深,难以平静。
原来……
他们从小到大以为的神迹,以为是上天对他们祈愿的回应,竟是一代又一代怀风村百姓为世间百姓默默燃起的希望之灯。
默默无言,四季不断,春去秋来,冬消夏至。
神迹的背后从来就不是神,而是人。
“那…那自怀风村的大家故去之后,这十一年来的花灯都…都是……”
周元良的惊愕不散,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只是‘你’字还没说出,便被齐溪打断道:“不是我。”
怀风村已逝,他的脑海中只有复仇,每次上岛都会想起乡亲们惨死的脸,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做这样的事情。
“那是……”周元良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圆了眼睛道:“难道是…?”
周元良看着齐溪悲凉的眸子,不敢说出那三个字。
吴三山。
“没错,是吴三山。”
说出吴三山的名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嘴中含着钉子说话,每念出一个字,嘴中便鲜血淋淋,要将血沫吞下才能念出下一个字。
吴三山的存在,就像是一根针。
针。
听上去微不足道,特别的不起眼,扔到哪里都让人难以发现,除非某一天,哪个人倒霉不小心踩到了那根针,觉得痛了,才知道自己被针给扎了。
但也只会痛骂一声,让那根针继续遗留在那里不被人发觉的角落。
吴三山就是这样的人。
他默默无言,不与任何人交流,也不愿让人看清他的样貌,对别人的接触譬如蛇蝎,仿佛那会要了他的命。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将他带回了家。
让他这样一个空壳一般纸人偶,一个本该死去的孤魂野鬼,竟也有了归处。
十一年过去。
一根针早已化作了无数根针,扎在他没有灵魂宛如纸偶的身上,直到再也无法忽视,再也无法遗忘。
即便吞下这无数根针会让他本就残败、破碎的纸偶身子碎裂,痛不欲生,他也绝不会闭口不言。
因为那是吴三山啊。
是他无数次喊过,如今却再也没机会喊出口的爷爷。
虽然齐溪只说了六个字,但林乐知却能从齐溪的神情中体会到他此刻的情绪,就像是灵魂飘荡,再无所依。
有迷茫有不安有愧疚,亦有对自己的恨。
曾经他以为自己不在意,怎么样都无所谓,死了也无所谓,反正没什么可留恋珍惜的。
起初在遇到季航时,那样耀眼的光芒他是想要躲闪的,就像是对一种从来没见过事情的本能恐惧。
他害怕这道光芒会侵占他的世界,让他原有的坚持和信念瞬间碎成瓦砾,可又忍不住投去好奇和歆羡的目光,忍不住想要去靠近,甚至忍不住想要去成为他。
是季航让他明白,他并非什么都不在意,他只是害怕改变,害怕打破那个以淡漠、不在意筑起的堡垒,害怕放出里面那个贪婪的自己。
他怕极了在拥有后,再度失去。
可季航没有给自己缩回去的机会,季航就像夜晚中的星星,虽远在光年之外,却仍将自己的星芒投在大地降下的黑色帷幕上,耀眼而又炙热。
也是这道星芒,给了他打破堡垒的勇气。
林乐知。
乐知。
爷爷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像是预防针一般,是想让他顺应命运,遇事不去强求。
可他却贪心了。
他以为自己也可以抓住些什么,不用再如浮萍般漂流无依,也能跟他人一样获得些寻常的温暖时。
一点点也好。
却在他动起此念的时候,又被老天爷给收走了。
好像这种平淡的幸福从来就不该属于自己,他不该去肖想,不该给他人添麻烦。
无数次的黑夜,他问过自己。
他是不是不该去贪心?他是不是不配?
季航为什么要跟自己说。
“老天爷既然给了生的机会,就得好生珍惜着。”
老天爷明明没有眷顾过自己啊。
他这样只会给他人带去麻烦的人,真的配拥有幸福吗?
真的配活在这个世上吗?
一次次的质问,让林乐知再度失去了去尝试的勇气,他又将自己缩了回去,缩回了那个没有星空的黑夜,缩回了那个堡垒。
只是。
人终归要吃五谷杂粮的,要为了填饱肚皮去赚那碎银几两。
他选择了一份不用出门见任何人,就能糊口的工作,写网文。
就那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在某一天,他终于又一次尝试着去改变时,学着踏出去,学着去社交,学着跟其他人一样像个正常人去生活时。
尽管他知道那没什么用。
就像他喜欢仰躺在河边,好似伸出手就能抓住夜空中的星星。
好像……
只要那样做,会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孤单。
可老天爷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他,他就那样毫无征兆的,无人知晓的死去了。
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他连自己都不是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从未在这本坑文中出现过的人。
姜怜安。
他是谁?
他根本没写过这样一个人,甚至于他只认识萧以祸,除他以外的人他谁都不认识,这些人从未在文中出现过。
虽然只是看到齐溪一瞬之间涌起的情绪,但也让林乐知的五脏六腑都被搅得天翻地覆。
抵着胸口中翻涌的情绪,林乐知垂下了视线,脸色泛白,垂下的视线遮得住眼中的涟漪,却遮不住心中的大浪翻涌。
林乐知偷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萧以祸,却发现萧以祸也正看着自己。
来不及分析萧以祸眼中的情绪,在双目交汇的瞬间,便如触电般顷刻间躲闪开来,心中的浪翻滚的愈发汹涌。
脑海中再度响起了那道质问过自己无数次的声音。
他真的配吗?
他真的可以去贪心吗?
他紧抿住双唇,双手也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好似有什么阴暗、羞于见人的东西要从眼中溢出。
他总是刻意去回避和隐藏这些消极情绪的,一直以来他也控制的很好,可自登岛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任何一件,都让他的堡垒一寸寸破碎。
不是从内,而是从外。
他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暴露出那个真实的自己。
那个满是瑕疵,不完美的,阴暗的,丑陋的,贪婪的自己。
谁会喜欢那样的人呢?
还好情绪只是一瞬间的,在任由情绪翻涌过后,他很快便熟练的压下了那些消极的情绪,他轻舒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攥的掌心。
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因吴三山而再次翻涌出悲伤情绪的齐溪身上。
他看着齐溪,目光有些许恍惚,犹如看着曾经的自己,稍缓,他轻声问道:“正因为如此,你才发现吴三山是怀风村的人吗?”
但齐溪却摇了摇头,他眸底悲凉,眸中满是动摇与不解,犹如叹息般说道。
“爷爷他…是个很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