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听到这一句,李延整个人都在龙椅上微微弹了一下,身子坐正,十分在意。
宋俨却一脸惶恐的磕头。
“哎呀!草民死罪!草民竟敢脱口而出陛下名讳!”
李延一把抓住他的手:“先生别跪,说明白,怎可知父皇是早就心中对太子之选有了定夺?!”
孙福通额上出了一层汗。
因为他发现,这个宋俨不光有背景,有靠山,有脑子。
他居然……还有狐媚手段!
一个宋氏出身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把身段放的这么低?!
简直匪夷所思!
简直比一个太监还下贱!
谁看不出来他是在演?他的表情多夸张啊。
陛下你看不出来?
孙福通快急死了。
可是李延……
他多可怜。
他三十多岁,当了帝王十几年,这还是第二次遇到能这么谄媚他的人。
这人还姓宋。
李延自己没回味过来,他的心脏已经爽到让他坐也坐不住。
更别提宋俨提到了李延一直非常在意的一个点。
更是秦后当初最刺痛他的点。
——‘若非李家死的没了人,这皇帝也轮不到你’。
这话,是李延的噩梦。
是李延半辈子最抓狂的困惑。
他也总在想,真的是这样吗?
他为了逼问先帝财产去向的时候,先帝身边的那十三个太监也嘲笑过他。
他们说……父皇是被逼疯了,神志不清了,才会又选了个疯子来做皇帝!
“宋先生!”
李延攥住他的手,把他拽起来,让人赐座。
宋俨回身道:“拿个蒲团就行。”
太监拿来了个软垫。
宋俨铺在李延脚底下,跪坐在那,仰头望着李延。
“陛下,您也是做父亲的人,这父亲给孩子取名字,用什么字,其中当然夹藏私心!不然,大皇子为何带着一个‘隐’呢。”
这话不虚。
普天之下父母为子女命名,自然都带着期望与祝愿。
就算民间给孩儿起什么李狗蛋,王二牛的,亦是带着一个心愿:名字贱,好养活。
要孩儿能好活在这世上。
读书人家,高门显贵,更是讲究了。
旁的不说,凭他当初给三皇子取名为承泽,其宠溺之心,就快要随着这个‘泽’字满溢出来了。
不是对他抱有多大的要求与期许,而是希望他一生饱受恩泽,轻轻松松闲适快乐。
这是一个帝王多大的私心和承诺。
李延对宋俨所言这份‘私心’深有共鸣。
却从未以这个角度去想过自己名字的含义。
“陛下,取名讲究音、形、义需暗合生辰八字,以补益命格,催旺气运。‘延’之本义,为引长、连续,所求正是福寿之延长,先帝用这个字给陛下,更是怀有福泽绵延、国祚永延之祈愿!再论其形,‘廴’载‘正’,正者,天命正统也!正如紫微星垣,其势绵延,光耀中天,陛下再观!”
宋俨起身,恭敬一礼,斗胆用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一个‘延’字。
用的不是寻常字体,倒像是象形字,鬼画符,可偏偏,是能看出一个‘延’字,更能看的出一个特殊的意象。
“陛下观到了什么?”
李延眯眼,只见纸上宋俨陛下的‘廴’字旁犹如一只雀鸟,背上驮着一个正字。
“陛下!”
宋俨放笔跪下:“此乃……朱雀衔诏之象啊!陛下或许也略知一二,巫教数百年来,都视朱雀为神音使者,宋氏祖上为司命者,皆是朱雀入梦传递天意!巫教没落,旁人看不懂这个字的含义,可这个字在我们宋氏子孙眼中,正是上天以名作诰,默定乾坤!是天降正统之神旨!何谓天定?天定便是陛下您只要在这儿,即便什么都不用做,上天都会为您诛尽宵小,那一场宫变……岂非正是天意!陛下登基,不仅仅是先帝神通天意,更是……天命所归!”
宋俨越说越玄乎,孙福通和身后几个小太监都快要听不下去了。
李延也渐渐清醒。
他深深看了宋俨一眼。
忽然明白过来宋俨在说什么。
宋俨把此事分为了两个层面。
从李延的心理层面,这个字本身的含义,把他摆在了正统的位子上。
而在提及巫教、宋氏、意象的夸大层面,显然,这是一个交易。
宋俨真正在说的是,我可以带领整个姑苏宋氏,以及在大虞存活几百年的巫教对百姓的影响力,来共同认证你是天命所归的天子。
不仅仅用老百姓最敬畏、信奉的传说,还要把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宫变,都美化成是老天爷在为真正的帝王扫清障碍。
宋俨在说,他将带领整个宋氏,承认他这个帝王,不仅仅要承认他,还要美化他,甚至于神化他,让他在老百姓心中神圣不可侵犯,成为那个先帝唯一的选择,更是天命所归的盛世创建者。
只要你接受这个提议,我们宋氏承认你、托举你、恭敬你、侍奉你,我们宋氏子孙会兢兢业业,送一个盛世给你。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只要给我这个机会。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一路走来,李延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
倘或十七岁的他遇见宋俨说这番话,估计会激动的哭出来。
但现在,他在掂量。
掂量自己到底要不要接纳这个提议。
“陛下,宋氏传世至今,历经五代帝王……即便在先帝时亦未曾起过要弃宋氏的心思,宋氏不是不能弃,草民倒想了结宋氏与李家的这段宿缘,可侍奉、辅佐帝王,也是祖宗给我们宋氏儿孙留下的责任,我们也不敢逃避。但若陛下不需要宋氏,也无非一句话,草民一身轻松,即刻回去,只是宋济仁、宋显等人的罪行,陛下坚决不能姑息。”
宋俨的话很有趣。
——先帝亦未弃宋氏。
但他的语气很软,态度恳切。
他什么都没提,但是李延记得当年那位天命太子是怎么死的。
因为他动了弃宋的心思。
那场瘟疫,到底是天罚还是人为,李延自己也无法定论。
但事实上,在大临每一个人的心里,那场瘟疫,都是天罚。
是上天,对李氏那个企图背信弃义、斩绝君臣恩义、败坏国纲的太子的惩罚。
那时候李延的年纪还小。
宫人们大多数都听信天罚的说法,因为实在死了太多人。
死到仿佛要毁天灭地。
他也一直都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