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从杭州归来走了十天。
从水路到陆路,八百里加急用的快马跑死三匹,每到驿站换马不换人,大腿的肉被磨的溃烂,不眠不休让他的面容凹陷,发带吹散来不及重系,披头散发,奔袭到最后一站,驿官几乎以为来了个强盗。
百官陪同郑夫人的灵柩在太极殿等待了十天,杨谦、孙福通、魏泰带着刑部、监察司、禁军三重人手日夜看护,众臣被囚在殿内,每天只让喝一碗稀粥,饿晕的饿晕,累倒的累倒,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半个字来。
宋贵妃回来的第二日被醒来,却一直安静的坐在床榻上发呆,没有敢出去看过一眼,每每侧头看到祖母,她都会闭上眼。
第十日,守在城门外的侍卫报信回来,说看到了宋显。
百官闻言纷纷以为等到了救星,这十日的折磨,让他们满腹经纶都已经嚼碎了吃干净,什么都不剩,谁是谁非,谁对谁错,都不要紧,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
“公主,他快到了。”
孙福通隔着帷幔禀报。
李如月‘嗯’了一声,从帷幔中伸出手来。
雀儿忙拉起帷幔,小藤子伸手去扶。
“是否要禀报陛下?”
孙福通请示,李如月摆摆手。
“先不用。”
李如月缓缓起身,梳洗,看了眼角落里被五花大绑,伤口被缠满绷带的郁擎。
郁擎也在朝这边看。
像被逮的狼,野性未驯,带着警惕,也有审视,更有种命不由己的悲哀。
李如月没有理会他,换好衣服,没让宫女来给自己梳头,任由长发垂在身后,包裹着消瘦的身影,受伤的右手挂在胸前,固定着硬板,缠的鼓鼓囊囊。
她让孙福通在大殿正位一旁设了侧位落座,毕竟与李延同座,在宋显的视野里,会有种她在和李延一起折磨宋氏的错觉。
李如月落座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听到了殿外越来越靠近的马蹄声。
是李延特许他驰马而来。
骏马停在太极殿台阶下,宋显整个人从马背上砸了下来,砸在地面。
几天几夜的奔袭,他的眼睛早已疼的睁不开,只是用意志力强撑着,眼白上全都是破裂的毛细血管渗出的血。
他的腿已经抬不起来,伸手爬台阶,被魏泰派去的侍卫扶起来,架着他走向殿内。
他一进殿,低声诵经的百官们全部都哭了起来。
也不知是在哀悼郑夫人,还是因为十日的煎熬终于快要终结而情不自禁。
宋显在哭声里,看到了母亲,瞬间跌跪在地,吐出一口血。
看到那在光雾里迸溅的血花,李如月的手指微颤,将视线移落在空旷的龙椅上。
上一次和母亲见面,是她卧病在床的那天。
他进去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说自己要脱离宋氏。
母亲冷嘲热讽,陌生的不像他熟知的那个郑夫人。
他扭头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中秋那天,他听闻了母亲磕头的事,却也没有回去看她。
再归来,天人两隔。
宋显趴在地上,削瘦的侧脸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唯一的温度,来自自己刚刚吐出来的血,那血里,有母亲的血。
他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奔波,此刻已经没有力气落泪,却在触摸那温热的血液时呜咽,脑海里,是在祠堂前受罚时,母亲含泪的眼。
痛。
痛到极致,是窒息。
他喘不上气。
魏泰看到他额头的青筋暴起,才觉得不对劲,一把将他拎起来拼命的摇晃。
“宋大人!宋大人!”
魏泰看他几乎要憋死,狠狠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他又呕出一口血。
“阿显……阿显!”
赶来的宋济仁看到这一幕,冲上来推开魏泰,扶住宋显,老泪纵横。
“阿显……是爹对不住你,爹没有照顾好你母亲,是爹……”
宋显的心口钝痛,体力已达极限。
宋显昏睡了三天。
但在梦里,这三天好像三年。
梦里他反复的回到质问母亲为何派人谋杀大公主的那天。
母亲躺在病床上,也不看他,也不回答。
梦里,他依然决绝的转身离开,而这一次,他回头朝母亲的方向望了一眼。
李如月坐在床边,闭眼听着前殿大臣们背诵《地藏经》。
他们脑袋还是好,背了几天已经倒背如流,只是没有一个字走心。
而这敷衍了事的背诵,更让他们那天慷慨激昂随着姜老夫人冲进来与李如月理论的行为显得可悲、可笑至极。
他们哪里有什么信仰,何曾有什么样的信念。
蝇营狗苟,只为两个字——生存。
在宋氏这把刀下怎样生存,就让他们活成了什么模样。
从今往后,在帝王这把刀下怎么生存,又将成为他们的另一番模样。
“如月……”
宋显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李如月。
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便又用她最讨厌的方式,僭越的呼唤了她的小名。
他看到了她受伤挂在胸前的右手,那厚重的绷带让他胆战心惊,伸手想要触碰,扯痛了身体,才恍然惊觉这不是梦境。
紧接着,他听到了诵经声。
李如月抬眸,藤子递来了热粥。
李如月轻轻搅动,舀了一勺吹凉,喂到他嘴边。
宋显惶恐,畏缩,不敢置信,退却,却又在李如月将勺子递到唇间的时候,颤抖着张开嘴,吃掉。
李如月神色平淡,就那样一勺一勺的喂,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平静的像个假人。
平静的……像吃完这碗粥就要上战场,生离死别。
死别……
想到这两个字,宋显的眸光暗淡。
既然此刻不是梦,那么母亲的逝去,便也不是梦。
他默默的吃完,任由藤子为他擦洗、更衣、束发。
李如月放下碗,转身离开,走到殿前,冲李延盈盈一拜。
“父皇,宋大人醒了。”
李延靠在龙椅上,懒懒应声。
“嗯,开始吧。”
李如月垂首,由孙福通扶着在侧位落座。
远处,姜老夫人、宋贵妃,被一道请了出来。
诵经声渐渐停止,片刻的沉静后,孙福通站了出来。
“贵妃娘娘,姜老夫人,宋大人,诸位大人,今日我们汇聚在此,是为了郑夫人的案子。宋大人,此事缘起,乃是老夫人控诉大公主因私愤虐杀郑夫人,所以带领百官前来宫中理论,要求陛下治罪。但此事疑点重重,所以陛下有旨,要等宋大人您回来之后再细细过堂审查,一为公主正名,二,是要真相大白于天下,使老夫人与群臣信服。所以才请灵于此,还望大人、贵妃能够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