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擎此刻来,是带着一个消息。
但是看到宋济仁眼底对他的愤恨,他决定不把这个消息说出来。
就像他没有告诉宫奇岸,他连宫家幼童都没有放过,是因为宫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断子绝孙的货,是宫奇岸当初把胡先行进献给了老太太,才让他们郁家兄弟俩成了断子绝孙的货。
这笔账,一并清算了。
他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老夫人,冲满眼恨意的宋济仁笑了笑。
这个消息,今夜注定无人能够得知。
明日,得知也已无用。
郑夫人将郑稷业的头颅丢在宫夫人脚下离开后,宫夫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忽然很平静,捡起儿子的脑袋,放进盒中,抱在怀里,木木的走回卧房。
然后坐在床上,就那么抱着盒子,一动不动。
郑孝真收拾了悲痛,抹着泪追过去,小心翼翼的看她,跪在她的脚下,仰着头,过了好久才轻轻推了推她的膝盖。
“夫人……”
宫夫人没有反应。
那木盒子中的恶臭还在发散。
郑孝真受不了,狠着心招呼人上来去抢盒子。
宫夫人此刻却有了反应,任何人的手触摸到盒子,她都会尖叫,叫声刺耳,尖锐的可穿透人的头顶,让人不禁缩紧脖子连连后退。
“老爷,这……”
众人没办法下手,郑孝真也在一旁捂着耳朵,不知所措的观察着宫夫人。
她瞪着眼睛,充满了戒备,死死的抱着盒子。
只要没人靠近,她便不说话。
一旦有人碰盒子,她就会尖叫。
疯了。
这是胡先行和家里郎中们给出的答案。
郑孝真不信,自己用棉花堵住耳朵,上去非要抢那个盒子。
宫夫人惊恐的一口咬住他的耳朵,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当即咬出血。
郑孝真疼的惨叫,小厮、家丁们上去一起拽住宫夫人我往下拖,宫夫人却不松口,眼看着要把郑孝真耳朵咬下来。
“不动了!不动了,你抱着!”
郑孝真松开了抢盒子的手举起来,大吼着。
宫夫人看到盒子被还回来,立即松了口,死死的抱着。
疯了。
郑孝真跌坐在地上,捂着滴血的耳朵,悲痛、彷徨、无措、愤恨、害怕,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块,只剩下一种麻木,手麻,脸麻,脑中一片混沌。
他推开为他包扎伤口的郎中,跌跌撞撞扶着门、墙,一路向外,走到园子,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母亲的院门外。
小时候,他每次失落,第一个跑回来给娘告状。
小时候他是娘的掌心肉。
长大了也仍旧是娘的掌心肉。
只是娘不记得他了。
“娘……”
他到了门口,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满腹委屈盈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目,被门槛绊了一下,簌簌滚落,紧接着猝不及防的哭出了声,就像小时候,用手背揉着眼睛,哭的那么窝囊,一边哭,一边往里走。
郑家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今日太阳特别的好。
她仰着头,望着阳光照来的方向,脸上带着舒适惬意的笑。
“娘……!”
来到母亲身旁,郑孝真再也走不动,跌坐在她的脚下,跪在地上爬了两步,抱住她的腿,将脸埋在她的膝盖上,嚎啕大哭。
“稷业没了,娘……你管管她,你管不管她啊!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妹了,她被夺了舍,成了魔,刀往我的身上砍啊,娘,你管管她……”
郑家老太太听着忽然笑出了声,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
“宝儿,怎么又哭?管呀,娘当然管她,娘管了……不哭,啊。”
她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头,就像以前那样。
入夜,郑夫人趴在床上,披头散发,额头上还有那日磕出来的伤,呈现了紫红色,仍旧肿着,伤口结痂,比流血的样子更吓人,像被什么钝器劈开了一条缝。
她趴在那,一次一次的复盘着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中做的选择,一次一次的回想。
没有错。
她已经很快猜到幕后作梗的人是李如月了,她派了朱蕴柔去杀人。
为什么那支毒箭都穿透了那太监的心脏,他还能活呢?
射偏了?可毒素为何没有蔓延?
彭玉书……彭玉书!
那李如月呢?为什么她没有中箭!
难道是天在向着她吗?!
天没有助我。
天不站在宋家这边了。
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已经做的很好了,可是为什么,还是失败了……
她无法接受。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她连自己都抛弃,就为了走在所有人的前头。
她比任何人都狠辣,就为了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为什么还是失败了?
“夫人。”
床边飘来了药香,郑夫人的乳母黄姥姥唤了她一声。
郑夫人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的母亲一生夭折过好几个孩子,好不容易生下郑孝真,本就不想再生养了,郑淑仪是个意外,所以她出生后,母亲也很少过问,全家人一门心思都在郑孝真的身上。
唯有黄姥姥每天陪伴她,管她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事无巨细,当自己的孩子照样,没人的时候,她总唤黄姥姥一声阿娘。
“阿娘。”
她轻轻回应了一声,任由黄姥姥扶她起身。
黄姥姥坐在床畔,用勺子搅动汤药,舀了一勺,吹了吹喂给她,借着烛光,看她额头的伤,看她的脸,端详着她的容颜。
察觉到黄姥姥的目光,郑夫人摸了摸自己消瘦的皮包骨的脸:“我是不是变老了,也好丑?”
黄姥姥每一勺都吹到恰到好处的温度,喂给她,但过了很久才说。
“夫人是变了很多。”
郑夫人乖乖的喝完药。
旁人喂,她懒得喝。
但阿娘喂,她喝,是不想阿娘多操心。
“阿娘早些歇吧,这些日子苦了阿娘。”
“我不苦。”黄姥姥把汤药碗放在一旁:“看着哥儿、姐儿们好,我一点都不觉得苦,咱们郑家有今天,多不容易呐。”
郑夫人不说话。
“稷业没了。”
黄姥姥话锋一转,说了这么一句,也没问郑夫人知不知道,也没说自己为何提这一句,只是简短的阐述。
过了很久很久,烛火跳动。
她才缓缓开口:“你说咱们郑家往后,还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