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贵妃性子爽直。
她的所有明朗,在祖母和母亲的眼中,不过是‘不够聪明’、‘不懂事’的孩子话,上一次郑夫人说这句话,是在她十二岁那一年。
她说想一辈子不嫁人,陪在母亲身边。
郑夫人一边觉得心里发酸,一边想紧紧搂住自己的这个傻丫头好好疼爱,可话到嘴边,只是轻轻扯了扯正在给她梳理的头发,说:“开口说话前,想想自己几岁。”
郑夫人知道世道艰险,人心叵测。
她不希望宋云霏这么天真,这么没心没肺。
岂知,人生下来并非空白。
不是块泥巴,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有些人的天性无法改变。
她儿子是,女儿也是。
冰冷的话脱口而出。
没说出口的是:娘希望你永远十二岁。
这样就不用长大,不必嫁人,永远做娘的女儿。
可对于听她说话的人而言。
宋贵妃,她从小到大听到的,只有冰冷的语言。
不过是她自己一直坚信着娘是爱我的。
但是没有怀疑过吗?
也不是没有。
在郑夫人搂着宋云瑶,总是温声细语,如慈母一般的时候,她也怀疑过。
可她是谁?是那个明朗、落落大方,不拘小节的宋云霏。
她没有斤斤计较,没有放在心里,她觉得妹妹小,应当被这么疼。
只是此刻,她很累。
累到不想再多说一句,甚至也不想确认什么答案。
是是非非,在一刻都成为累赘,她没法面对,只想闭上眼,永永远远的睡去。
闭上眼,斩断一切恩怨。
郑夫人站在门口,等候了许久,宫女从里头出来,低声道:“娘娘睡着了。”
宫女们本可在这个时候告诉郑夫人,那日宫夫人来刺激了贵妃娘娘,让贵妃娘娘吐血了。
可是这一刻,没有宫女敢说话。
她们都很聪明,她们都懂察言观色,她们甚至后悔起早上高夫人来的时候,她们多嘴告了状。
原本以为宫夫人是揣着坏心思来刺激贵妃娘娘。
可如今宫女们看到郑夫人这般态度,顿时觉得家里对这件事、对贵妃娘娘就是这样的态度。
她们都见识过贵妃娘娘挨耳光是什么样。
如今长辈们对贵妃娘娘说几句狠话,好像再正常不过了。
宫女们小心翼翼观察郑夫人的神色,不知道今早跟高氏告状的事情有没有传到夫人耳中,夫人是怎么想,是否还见罪了宫夫人呢?
她们都觉得自己太不够谨慎,太不聪明了。
好在,郑夫人并没有责难。
听闻贵妃入睡,她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她就知道,她不该来。
她们母女的情分,早就变了。
真正的决裂,反而不是撕心裂肺的。
痛苦,是放下前的最后一个步骤。
真正的放下,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之后,陷入空虚、疲惫、厌倦。
厌倦到想都不愿意多想,再也不想,慢慢疏远,慢慢,想不起来。
李如月站在宋贵妃的床边,看着彭玉书为她处理伤口。
宋贵妃睡的很沉,沉到仿佛死去一样,苍白的面容没有血色,没有表情,没有呼吸的弧度,李如月的心头一抖,上前抚摸她的脸颊,还有温度,方才放松。
一旁的彭玉书看到李如月的小动作,心里暖暖的,他就知道,他们家这位公主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狠毒,她或许冷酷,并不无情。
无情的叫禽兽。
她终究比禽兽多留一分人性。
冷酷是獠牙。
那人性,是她自己。
看完宋贵妃,李如月转去监察司看小顺子。
得到提前通禀的小顺子听到她的脚步,虚弱的嗔怪:“公主不该乱跑。”
顺子的伤口伤的太危险,太刁钻。
他躺着不能动,就连呼吸也在令伤口隐隐作痛,痛的他总是出汗。
李如月靠近,顺子局促的揪紧床单:“公主别来,这里脏,还臭。”
他窘迫至极。
病的这些日子,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还一个劲儿出汗,这味道他自己都嫌恶。
旁的小太监来伺候,他倒不觉得什么,李如月来,他恨不得叫人把她赶出去。
他不想被她看到这狼狈的模样……
“别过来了,主子……”
顺子眼眶湿润,音声近乎哀求。
原本李如月觉得自己可以平静的来探望,仍旧有那个主子的模样。
可在靠近他,隔着帷幔看到床上那个挣扎着想要蜷缩、躲避她的身影那一刻,那一日冷箭刺入他胸口,他当着自己面倒下的画面还是骤然闯进了脑中。
她这辈子,本来没在意的人了!
在昭阳殿那一百四十二人当着她面被屠之后……她已经不愿再在意任何人了。
偏偏……
“你该庆幸你没死。”李如月的声音冰冷。
你要死了。
信不信我把阎罗十殿都掀了!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希望。
李如月能走到这,是因为有你小顺子在背着。
你怎么敢中那一箭?
你怎么敢的!
李如月猛地扯下帷幔,一把攥住顺子的手,狠狠咬下去,咬住不放。
顺子疼的叫了一声,可这点疼在那被毒箭刺穿的伤口前,那么微不足道。
微小到李如月的泪都比它烫。
李如月已经使不上力气,将眼睛埋在他的手背,小顺子的手始终垂着,被她紧攥,任她摆弄,自始至终,未敢有过半分的动作,唯恐亵渎她。
“祁修恒,下次再敢这么不小心,我把全天下姓祁的都杀了送去陪你,听到没?”
十分有力的威胁。
顺子宠溺的发笑,笑声的震动扯痛伤口也没在意。
“嗯,奴才一定好好儿活着,要不然到了九泉下,祁家老祖先一定要来会我一会,心想,我这千百年散下的子孙,你一个人就给我全断绝啦?”
李如月被他逗笑,拇指轻轻摩挲他手背被咬下的牙印。
“快消的时候,再来找我咬出来好不好?”
顺子的心狂跳,震的胸口痛到不得不大口的喘息,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乖巧的应声。
“嗯,快消了,奴才就去找主子,让主子……重新赏赐。”
这个牙印,他喜欢。
他喜欢主子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这样,齿痕处每一刻的疼痛,都好像在提醒:不用怕,你有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