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阳倒是没从这个方向想过,只觉得郑家像跳梁小丑,丢人现眼。
经李如月这么一说,她眼神定住,略作思索。
“难怪了。”
“怎么?”李如月凑过去。
她就知道城阳知道的多。
城阳往外瞥了一眼,见宣阳还没回来,便压低声音跟李如月说:“我也是来京城前听侯爷说过一嘴,说什么今年的丝绸不用朝廷的船了,是买家自行运输……”
当时听的时候,城阳没管,她平日并不关心郑家也不关心买卖。
如今提起来,倒是有趣了。
李如月低笑:“聪明啊,用买家的船,生意还是朝廷的,作为齐家,买家的船出大临海域之前,都应当受到他们的保护,换言之,买家的船在大临海域被劫,追寻责任,追不到郑孝真的头上。”
城阳冷哼:“可他们这么耍聪明,想拉着齐家下水给他们背锅扛责任,只怕齐老太公不能容他。”
话音才落,尤嬷嬷便趁着话落的气口带着侍女们上来了。
侍女们手中都捧着食盒,待城阳公主作势起身,尤嬷嬷才掀帘子进来赶忙上前扶,小藤子带着太监们摆膳桌,城阳几个贴身侍女又上前摆碗碟。
尤嬷嬷招手,为首的侍女捧着食盒进来奉上第一道菜——冰盏醉螺。
尤嬷嬷亲手揭开那鎏金松鹤纹冰匣的盖子,介绍:“这是五日前从登州启运的醉泥螺,沿途十二驿换冰不歇,用的是即墨老酒和崂山泉水腌渍,佐了薄荷叶保其脆嫩。”
城阳用银签挑开螺盖:“父皇在时,专为东海贡鲜修了驿道,夏日送冰,冬日走漕,可惜如今只剩下这条线还养着冰马了……”
李如月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瞧着城阳挑螺盖觉得新奇,尤嬷嬷笑盈盈的净了手,上前亲自帮李如月示范,挑出螺肉,在姜醋碟里轻轻一盏,一手捏着银签递过去,一手托在底下怕汤汁弄脏了她衣裳。
李如月轻轻咬住,顿时清甜中带着酒香的汁水在口中迸开,香的她整个头皮都一收一缩的舒展,立刻自己上手吃。
这时候几个婆子抬上红泥小火炉,铁箅上排着炭炙的海参,表皮已烤出虎皮纹。
李如月盯着那玩意儿怎么看也没看出是什么东西。
城阳掩嘴笑:“这叫海参,按东海古法,需用莱阳梨木炭炙透,再以即墨黄酒煨上两个时辰,今日你知会的太晚,是煨不够时辰了。”
参体烤的蜷曲冒油,婆子持铜壶淋下即墨黄酒,火焰轰地窜起。
尤嬷嬷先给城阳盛来一块,城阳用解手刀剖开参腹:“胶东人叫它‘海龙肝’,最养胃气。”
这个卖相对于李如月来说,实在不像好吃的东西。
她虽然好奇,也只是小小的尝了一口,剩下不少,赏给一旁的小藤子。
小藤子捧着那盘东西低头瞧,也是进退两难。
让给了身后的小雀儿。
雀儿直接啃。
城阳似乎也料到李如月恐怕一时间不大能接受这些海产,笑着招手。
太监抬了桌子和案板,小心的捧着冰匣,里面用碎冰和粗海盐埋着两块鱼脊肉。
“这是登州的蓝点鲅鱼,按《齐民要术》古法,取鲅鱼活肉现片。”
只见厨娘执刀斜削,鱼片如蝉翼飘落冰盘,摆作重瓣牡丹状,每一片晶莹剔透,中间垫着薄荷叶子,盘底垫着两层冰,上层泉水冰,下层硝石冰。
李如月夹起一片鱼肉,竟可透过鱼片看清城阳的妆容轮廓,惊艳之余蘸料入口,梨木砧板的梨花香、薄荷香、海盐与冰碴的清脆、海味的鲜甜,一股脑混着在口中的冰雾里回旋,是一种让李如月脑海里想不出词形容的味道。
却让她想到了海。
这一顿饭,吃的李如月有一些醉。
是真的醉。
因为里面许多道菜都用过老酒腌制、调味,吃的李如月都已然微醺。
从城阳那出来,月上梢头。
李如月仰面,让夏日的晚风吹拂在自己的面容上,闭着眼,少有的、在这一刻,脑海清净,什么念头也没,没有算计、没有筹谋。
只是她与明月相对。
但也只是片刻。
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一餐吃的真‘贵’。
如同李延那吃穿用度。
细枝末节都体现一个劳民伤财。
吃这一餐,先是要有先帝时就动用民夫专修的驿道。
为了这条驿道要配备专门的机构、人员、马匹、制度流程。
有许多人的一生,就贡献给了这条驿道,这样一餐餐贵人的晚膳。
跑死多少马,跑伤多少人,且不论。
那片鱼的厨娘胳膊上多少伤痕是年轻时没练好刀法被师父打的,也不论……
东海的鲅鱼出生的时候,大约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进一次京城。
李如月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的踉跄两步倒在地上,吓得后面一串宫女、太监们追围上来搀扶她,雀儿和小藤子跪在地上惶恐的磕头责怪自己不够敏捷,没能及时搀扶。
李如月握住雀儿的胳膊,红着眼圈,眼神却异常认真。
“这不是我想要的……”
雀儿迟疑了一下,没明白,再想问,李如月已经直直往后躺,就地入睡。
自此,整个瑶光殿的人得知——大公主酒量不行。
沾酒必醉。
醉中的李如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了一条鱼,在不断的躲避捕网,却无处可逃,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重重的渔网在堆叠等待,等待她自己跑进去。
而后她化身成一条蛇,从网洞钻了出去,却还是没逃脱,还是被捕上船。
她在梦中愤怒,腾身一跃化作神龙,滑稽的是,神龙的手里竟然拿着两把杀猪刀,但是梦里的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红着眼,砍掉了所有岸边的渔民。
她躺在岸上,闻着风中的血腥气,大口呼吸,终于安静下来,终于安全。
然后,她看到了宋显。
宋显来到她身前,蹲下身,冷眼盯着她,问:“你如何证明你没有砍人?”
李如月猛然惊醒,即便如此惊惧中,她也在梦中死死咬着嘴唇,没说一句梦话。
惊醒的瞬间她起身,脸色苍白,满头是汗。
彭玉书惊惶的盯着她看了几秒,小心的伸手把她手臂上的银针收回。
小声提醒:“公主以后可不能沾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