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深藏于京城地下,入口伪装成一口废弃枯井的侧壁,内部却别有洞天。空间不算宽敞,但被赵虎带着人巧妙分割成数个功能区,通风系统借助古老的陶管与地面植被掩饰,悄然进行换气。此刻,唯一的光源是石桌上那盏孤零零的油灯,灯焰如豆,不安地跳动着,在四壁投下摇曳扭曲的阴影,将整个空间渲染得愈发幽闭与隐秘。
陈远独自坐在一方石凳上,面前放着一盆清水,水中映出他模糊的倒影。水旁,是一把赵虎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刃口薄而锋利的短匕。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短匕,在粗糙的磨刀石上“沙沙”地蹭了几下,然后凑近水盆,开始仔细地刮去脸上那些用以伪装的短须。
动作平稳而专注,锋利的刀刃紧贴皮肤,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参差不齐的胡须随着刀锋落下,露出底下原本光洁的肤色。水中倒影里,那张属于“顾云”的、经过阿青妙手修饰后显得落魄沧桑的面容,正一点点褪去伪装。当最后一点黏连的鱼胶和毛发被清理干净,水影中呈现出的,是他穿越而来后便熟悉的、属于他自己——陈远——的清俊轮廓。
然而,当他抬起眼,凝视水中那双眼睛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
曾经,这双眼眸虽也沉静,但深处总蕴藏着属于现代顶尖法医的自信锋芒,以及初入官场时那份试图以自身学识改变些什么的锐气与执着。即便是在雍州面对古墓谜团、在朝堂应对明枪暗箭时,那份锐气也未曾真正消磨,只是被磨练得更加凝练。
可现在……
那锐气与官威,如同被投入熔炉反复锻打的精铁,所有的外露光华都被刻意地、彻底地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那不是死水一潭的沉寂,而是蕴含着巨大能量与无尽深邃的平静。眸底深处,仿佛有历经生死、看透阴谋后的通透,也有挣脱枷锁、潜行于黑暗的决绝,更有一份将一切情绪与算计都深深埋藏、不再为外物所动的内敛。
他微微扯动嘴角,水中的倒影也回以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对自身处境的冷然确认。
刑部郎中的绯色官袍、代表权力的鱼袋、可直奏君前的特权……所有这些曾经赋予他身份、地位与行动便利的外物,都已随着那场“天牢大火”化为灰烬。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以朝廷命官身份查案断狱的“顾青天”。
此刻的他,剥去了所有华丽的伪装与身份的负累,如同一条被迫潜入幽深水底的龙。官袍换作了粗布麻衣,官署换作了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巢穴,明面上的查案变成了暗中的追踪与谋划。
他是“死者”,是“幽灵”,是帝国档案中一个已被勾销的名字。
但,他更是潜龙。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如今,他选择了“隐”。隐于这京城最阴暗的角落,隐于这权力漩涡最不被察觉的暗流之下。他不再需要任何官袍来彰显身份,因为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一股在暗中积蓄、等待时机翻江倒海的力量。他是游走于黑暗中的潜龙,是追寻那跨越时空的真相与足以扭转乾坤的力量的幽灵。
这种从内而外的气质蜕变,这种将过往一切荣耀与挫折都沉淀为底蕴的沉静,这种专注于目标而摒弃一切浮华的内敛,比阿青任何巧妙的易容术都更能有效地掩盖他的本来面目。即便此刻他以真容走出安全屋,走在熙攘的街市上,那些曾经认识“顾云”的人,恐怕也只会觉得此人眼熟,却绝难将眼前这个气息沉静如渊、眼神深不见底的“普通人”,与昔日那位锋芒毕露、屡破奇案的刑部郎中联系在一起。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水面,搅碎了水中的倒影。站起身,不再去看那盆水。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粗糙的石壁上,沉默而坚定。
潜龙在渊,无声,却蕴藏着撼动九天的力量。他的征途,从这地下开始,指向那笼罩在重重迷雾中的最终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