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的公堂，设在了大理寺正堂。此处飞檐斗拱，庄严肃穆，今日却弥漫着一股比寻常更甚的压抑，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并非真实存在，而是权力倾轧与生死博弈透出的戾气。
堂上，主审的三位大员——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高坐其上，面色凝重。两侧，太子一系与四皇子一派的官员几乎泾渭分明，各自按品级端坐，眼神交错间尽是无声的刀光剑影。就连龙椅之上的皇帝，虽未亲临，也派了身边最为信赖的秉笔太监垂手立于堂侧阴影中，如同帝王的耳目，静观这场关乎国本、牵扯皇嗣的惊天对决。
陈远，身着五品刑部郎中的绯色官袍，独自立于堂心。无数道目光——质疑的、敌视的、好奇的、担忧的——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重若千钧。然而，他神色沉静，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无法动摇他分毫。
“诸位大人，”陈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太子妃娘娘薨逝，举国同悲。然，悲恸之余，真相更需大白于天下，以告慰娘娘在天之灵，亦还无辜者以清白。”
他开始了他的陈述。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情绪的渲染，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逻辑与证据的堆叠。
他首先展示了阿青记录的验尸格目，重点指出了太子妃指甲根部那不自然的淡紫绀色，以及瞳孔收缩程度与记录死亡时间的细微差异。“此等表征，绝非寻常急症所能解释，更非虚无缥缈的巫蛊诅咒所能致。依据医理，此更符合……某种慢性毒素侵入心脉，导致气血运行滞涩，最终于特定诱因下猝发的症状。”
接着，他引入了苏清月通过太医署渠道秘密检测出的关键发现——“梦罗陀”花粉。他详细解释了这种西域奇花的特性：“单用此花粉，有安神之效，故常被混入香料。然，医典明确记载，若此物与蜜渍金桔等特定甜物长期同食，则会在体内相激，生成慢性剧毒，悄然侵蚀心脉。其症状，正包括甲床发绀、心律异常，于看似平静中骤然而逝。” 他目光扫过众人，“而太子妃娘娘，素有食用蜜渍金桔的习惯，宫中皆有记录可查。”
证据的链条开始收紧。陈远顺势抛出赵虎调查的结果：“经查，东宫近来所用之安神香料，并非宫廷常例，乃是由太子宠妾林姨娘引入。其来源，正是一家西域胡商所开香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跪在堂下，面色已微微发白的林姨娘，“林姨娘母族与西域商旅往来密切，获取此物，易如反掌。且据查，在太子妃娘娘薨逝前，林姨娘曾数次秘密接触一名关外胡商，行为诡秘。”
随后，他提到了那个作为“铁证”的桐木人偶。“此人偶，木质新鲜，绝非久埋之物。其上刻痕针孔，力道均匀刻意，符咒笔画间，隐隐透出左手书写者模仿右手的滞涩感。此等精细仿造，绝非寻常怨恨诅咒者所能为，更非四皇子府上匠人习惯。”
最后，他给出了致命一击——那名被赵虎秘密抓捕的胡商的口供。“该胡商已供认不讳，正是受林姨娘指使，提供‘梦罗陀’花粉，并奉命将制作巫蛊人偶之材料，偷偷置于四皇子府外，意图栽赃陷害！”
条分缕析，层层递进。从尸体表征到毒物原理，从物品来源到人员行踪，从物证疑点到人证指认，一个清晰、完整、逻辑严密的过程被勾勒出来，直指林姨娘便是利用慢性毒药杀害太子妃，并精心策划巫蛊案嫁祸四皇子的真凶！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林姨娘起初还能强自镇定，未等陈远完全说完，便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声音凄切地打断，“顾大人！妾身知晓你是四殿下的人，可你怎能如此构陷于我？那香料……那香料妾身也是一片好心，见娘娘睡眠不安……至于那胡商，定是你屈打成招！那巫蛊之物，分明就是从四殿下府外发现，人证物证俱在，你岂能颠倒黑白！”
她哭得肩膀耸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闪烁，不敢与陈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对视。
陈远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等她说完，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稳定：“林姨娘声称案发当晚，一直在佛堂诵经祈福，有侍女为证。那么，下官请教，你所诵《地藏经》一卷，正常需时几何？你佛堂内那盏赤铜莲纹长明灯，烛芯规格如何？子时前后，烛泪堆积形态应是怎样？”
林姨娘一怔，显然没料到陈远会问如此细节。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侍女，那侍女也面露惶惑。
陈远不等她回答，便自怀中取出一份简图和一截蜡烛：“下官已实测过，东宫佛堂所用同规格蜡烛，每时辰燃耗三分。依据佛堂内烛台残留烛泪层次推断，娘娘薨逝之夜，子时前后，那盏灯应有约半炷香的时间，无人添油拨芯，烛泪堆积呈现明显断层。这半炷香的时间，林姨娘，你在何处？做了何事？”
这一连串精准到极致的技术性质问，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林姨娘的喉咙。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之前的凄婉柔弱再也维持不住，眼神中透出彻底的慌乱。她支支吾吾，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对佛堂细节一无所知，时间线更是无法圆回。
“我……我那时……或许是累了，稍作歇息……”
“歇息？”陈远步步紧逼，“在太子妃娘娘可能薨逝的关键时刻，你不在佛堂专心祈福，反而离开歇息？况且，佛堂内外并无你歇息的痕迹。这半炷香，是否足够你将某些东西，放入太子妃的寝殿附近？”
“不！不是的！你胡说！”林姨娘尖声叫道，心理防线在严谨的逻辑和无法辩驳的细节面前，终于彻底崩溃。她眼神涣散，汗出如浆，之前精心编织的谎言在阳光下寸寸断裂，暴露其下的，是深不见底的罪恶与恐惧。公堂之上，一片寂静，唯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呜咽，宣告着这场对质的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