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在京城暗涌的潜流,终究是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苏清月。这日午后,陈远收到了太医院院使苏明远遣人送来的帖子,措辞客气,邀他过府一叙。烫金的帖子握在手中,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陈远心知,这绝非一次简单的长辈关怀,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傍晚时分,陈远如约而至。苏府门庭虽不似那些勋贵之家般极尽奢华,却也自有一股清贵气象。青砖黛瓦,庭院深深,廊下挂着些许药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苦的草木香气,与主人家的身份甚是相合。
苏明远亲自在花厅门口相迎。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谨慎,一身常服更显儒雅。见到陈远,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道:“顾贤侄公务繁忙,冒昧相邀,还望勿怪。”
“苏院使言重了,晚辈蒙召,荣幸之至。”陈远执礼甚恭,态度不卑不亢。
宴设在小花厅,仅他们二人,显得颇为私密。菜肴精致,多以药膳为主,可见主人用心。席间,苏明远并未立刻切入正题,而是与陈远聊了些太医院的趣闻,问及了些雍州风物,甚至对陈远破获“古墓诅咒”、“鬼市”之谜表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赞叹,言语间流露出对青年才俊的欣赏。
“顾贤侄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见识与魄力,实在令人佩服。如今擢升刑部郎中,圣眷优渥,前途不可限量啊。”苏明远亲自为陈远斟了一杯清酒,语气温和。
“院使过誉了。”陈远举杯致意,神色平静,“晚辈只是尽己本分,侥幸未负圣恩罢了。”他心中警惕,知道这温和的开场背后,必然隐藏着真正的意图。
果然,酒过三巡,气氛微醺之时,苏明远搁下银箸,轻轻叹了口气,话题如同悄然转向的溪流,引向了那片名为“朝局”的暗礁。
“贤侄啊,”他捋了捋颌下短须,目光变得有些深远,语气也染上了几分语重心长,“你这般年纪,有此成就,实属难得。只是……这京城之地,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风云变幻,往往只在瞬息之间。有时一步踏错,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远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声音压低了些许:“老夫身为医者,半生沉浮,别无他求,只望家人平安顺遂。小女清月,你也知晓,性子单纯,自幼醉心医道,于这人心鬼蜮、朝堂风波,实是一窍不通,亦无力周旋。”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希望陈远能知难而退,主动远离苏清月,以免苏家这艘力求安稳的船只,被卷入太子与四皇子激烈碰撞的权力漩涡之中,遭受那无妄的池鱼之殃。这不是恶意的驱赶,而是一个父亲,一个家主,在风雨欲来之时,出于保护家族的本能。
陈远静静听着,面上波澜不惊。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那清脆的磕碰声在略显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他抬起眼,目光坦诚而直接地迎上苏明远复杂的注视。
“苏院使一片爱护女儿之心,晚辈感同身受,心中敬佩。”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清月姑娘蕙质兰心,医术精湛,品性高洁,晚辈与之相交,获益良多,内心唯有敬重与……倾慕。”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意,但随即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更为凝重:“然而,晚辈亦非懵懂无知之人。如今自身处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权谋倾轧,暗箭难防,晚辈虽竭尽全力,亦不敢妄言能护身边人万全。”
他微微前倾身体,姿态放得更低,言辞却愈发恳切坚定:“故此,于清月之事,晚辈不敢有半分勉强。一切抉择,晚辈皆尊重院使作为父亲的决定,更尊重清月自身的心意。晚辈唯一能保证的,便是不愿、亦绝不会因自身之故,为苏家带来丝毫灾祸与牵连。此心,天地可鉴。”
他没有激昂的辩解,没有愤怒的驳斥,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表明心迹,并将那沉重而艰难的选择权,完整地交还给了苏明远和苏清月自己。这番话语,既表明了他对苏清月的情意非虚,也展现了他对现实清醒的认知和对苏家处境的理解。
苏明远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交织着惊讶、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年轻人。良久,他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奈与一种深深的疲惫。他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却未再言语。
这场精心准备的宴席,最终在这片沉闷而压抑的寂静中,潦草地走到了尾声。窗外,夜色渐浓,仿佛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吞噬这片刻的平静。陈远起身告辞时,苏明远只是微微颔首,没有相送。
走出苏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夜风拂面,带着凉意。陈远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阑珊的宅院,心中并无多少被“警告”后的不快,反而升起一股更为坚定的决心。他知道,想要守护在意的人和事,唯有变得更强,唯有在这惊涛骇浪中,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而这条路,注定布满了荆棘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