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为了印证苏清月那句“京城的水更深了”的警示,从陈远入住新府邸的第二天起,那扇朱漆大门便险些被络绎不绝的车马与访客踏破。昔日对他这个“异类”敬而远之,甚至暗中鄙夷的刑部同僚、各部官员,乃至一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勋贵子弟,此刻都如同嗅到花蜜的蜂蝶,纷纷携着重礼,挂着热络的笑容,涌入了这座皇帝新赐的府邸。
门房收拜帖和礼单收到手软,唱名声此起彼伏。会客的花厅内,香茗换了一盏又一盏,瓜果点心流水般呈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虚伪的喧闹与浮华的香气。
“顾郎中!恭喜高升啊!雍州一行,扬我国威,真乃少年英才,国之栋梁!”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拱手笑道,眼底却带着精明的算计,“日后同在朝堂,还望顾郎中多多照拂啊!”话语里的拉拢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另一位胖乎乎的员外郎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显得推心置腹:“顾贤弟,你如今圣眷正浓,又得四殿下青眼,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这朝堂之上,风云难测,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若有闲暇,愚兄在醉仙楼设宴,还请务必赏光,介绍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给贤弟认识。”他刻意加重了“志同道合”四字,其所属派系,不言自明。
甚至有些纯粹是来混个脸熟的,言语间尽是奉承:“久闻顾郎中学识渊博,能通鬼神,辨阴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改日定要登门请教,还望不吝赐教。”这些夸张的赞誉,听在陈远耳中,只觉讽刺。他们看中的,哪里是他的“学识”,分明是他身上那层因圣眷和功绩而突然耀眼起来的光环。
陈远端坐主位,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回应,态度不卑不亢。他心中清明如镜,这些热情洋溢的脸庞背后,藏着的是各种难以揣度的心思。或是想借他攀附四皇子,或是太子一派的试探,又或是单纯的投资押宝,为未来铺路。每一句恭维,都可能藏着无形的陷阱;每一份看似厚重的礼物,背面都标注着隐形的价码。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言辞谨慎,既不过分亲近某一方,也不刻意疏远任何人,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真正的考验,来自太子一系的官员。他们来得稍晚,阵仗却丝毫不小。为首的是太子府的一位詹事,姓周,面容白净,未语先笑,显得极为客气。
“顾大人,恭喜凯旋!”周詹事笑容可掬,拱手道,“太子殿下听闻大人在雍州屡破奇案,智勇双全,心中甚是赞赏。殿下常言,顾大人这般人才,实乃朝廷之福啊!”他话语热情,将太子的“赏识”高高捧起。
陈远微微欠身:“太子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雍州之事,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下官不过尽本分而已。”
“顾大人过谦了。”周詹事摆手笑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厅内其他宾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殿下惜才,对顾大人期望甚高。如今大人回京,正值用人之际,殿下希望大人能秉持公心,为国效力,将来……必有更大的舞台,等待大人施展才华。”他话语中的招揽之意,比之前那些官员更加露骨,几乎等同于公开许诺前程。
旁边一位同来的太子系官员接口道:“是啊,顾大人。如今朝中有些人,惯会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殿下对此深恶痛绝。像顾大人这般靠真才实学晋升的官员,才是殿下真正看重和倚重的对象。”这话语含沙射影,直指四皇子萧景琰。
陈远心中冷笑,太子一党这是软硬兼施,既许以重利,又暗示四皇子派系的不堪,试图离间他与萧景琰的关系。他面色不变,依旧从容应对:“下官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恪尽职守,秉公执法,唯陛下马首是瞻。至于结党营私之事,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议,亦不愿参与。”
他巧妙地将忠诚指向皇帝,同时表明自己不涉党争的立场,既未接受太子的拉拢,也未留下攻击四皇子的口实。
周詹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脸上笑容不减:“顾大人忠心可嘉,殿下知晓,定然欣慰。今日叨扰已久,我等先行告辞。殿下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他示意随从抬上几个沉甸甸的礼盒,看规格,远超之前任何一位访客。
陈远看了一眼那些华丽的礼盒,心中警铃大作。这已不是普通的结交,而是近乎摊牌式的拉拢。他若收下,便等于默认了太子的招揽;若不收,便是公然拂了太子的面子。
略一沉吟,陈远起身,对周詹事拱手道:“周大人客气。太子殿下厚爱,下官感激不尽。然,陛下刚刚厚赏,下官已深感皇恩浩荡,心中惶恐,实不敢再受殿下如此重礼。且身为言官,更需避嫌,以免落人口实。殿下的心意,下官心领,这些礼物,还请周大人带回,转呈殿下,并代下官叩谢殿下隆恩。”
他语气恭敬,理由却十分充分,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太子的“感激”,又以皇恩和避嫌为由,婉拒了礼物,保全了双方的体面,却也明确传递了拒绝的信号。
周詹事的笑容终于僵硬了一瞬,他深深看了陈远一眼,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道:“顾大人果然清廉自守,名不虚传。既如此,咱家便不强求了。告辞。”
送走太子府的人,花厅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其他尚未离开的宾客们交换着眼神,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复杂。陈远知道,他今日婉拒太子重礼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京城。这固然暂时划清了界限,但也无疑将他自己更清晰地置于了太子的对立面。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看着窗外依旧络绎不绝前来递帖子的身影,心中没有半分得意,只有沉甸甸的压力。这些纷至沓来的“橄榄枝”,没有一枝是无害的,它们编织成的,是一张无形而危险的网,而他,正是网中心那只被无数目光盯着的猎物。未来的路,注定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