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星寥落。陈远从苏府悄然返回官署时,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唯有官署那扇破旧的木门缝隙里,依旧顽强地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摇曳,像茫茫黑夜中不肯熄灭的微小火种。
他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书房内,阿青正伏在堆满卷宗的案几上,似乎睡着了,但听到门响立刻惊起,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赵虎则抱着臂膀,如同一尊铁塔般靠墙而立,眼神在烛光下锐利如鹰,显然两人都未曾安睡,一直悬着心在等他。
看到陈远安然归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旋即又被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所感染,刚刚松弛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陈远心中暖流与酸楚交织。他沉默地走到炭盆边,伸手烤了烤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明暗不定。良久,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阿青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又落在赵虎那饱经风霜、写满忠诚与悍勇的面容上。
“把门关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赵虎立刻上前,仔细闩好门栓,连窗户缝隙都检查了一遍。
陈远示意两人靠近,三人围坐在炭盆旁,跳动的火焰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有任何隐瞒,将目前严峻到极点的形势,如同展开一幅残酷的画卷,清晰地铺陈在他们面前。
“如今的处境,你们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陈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太子党势大,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今日朝堂之上的弹劾,不过是狂风暴雨的前奏。圣心虽未完全偏向他们,但也未曾明确回护于我。前途…已是迷雾重重,凶险难测。”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向两人,仿佛要直抵他们内心最深处:“甚至…不瞒你们说,杀身之祸,或许就在眼前。”
炭盆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火星溅起。
“你们跟了我这些时日,”陈远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歉疚,“吃了不少苦,受了无数白眼和非议。从最初的死牢相识,到如今风雨同舟,我陈远感念于心。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拖累你们。”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严肃:“若此时,你们想要离开,另谋出路,我绝无怨言,反而会为你们感到欣慰。我会赠予足够盘缠,确保你们日后生活无忧。这并非逐客,而是…我希望你们能有一条生路可选。”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阿青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下一秒,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陈远面前,冰凉的地面传来一声闷响。
“师父!”少年抬起头,眼圈已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颤抖,“您…您千万别赶弟子走!”
他仰望着陈远,眼神纯净而炽热,如同仰望唯一的信仰:“弟子的命,是师父您从暗无天日的死牢里捡回来的!弟子这点安身立命、受人尊重的本事,是师父您毫不藏私、手把手教出来的!没有师父,阿青早就成了一堆无人问津的白骨,或者依旧是那个任人欺凌、浑浑噩噩的贱籍仵作!”
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但他毫不在意,声音反而愈发坚定,字字铿锵:“师父在哪,弟子就在哪!这条命是师父给的,自然也要跟着师父!就算…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是熊熊燃烧的刀山火海,弟子也跟定了!绝不回头!求师父…别赶我走!”说到最后,已是带着哭腔的恳求,他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陈远看着跪伏在地、肩膀微微抽动的少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死牢外,看着他开棺验骨时,眼中充满震撼与渴望的卑微仵作学徒。
一旁的赵虎,则是截然不同的反应。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竟“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充满了江湖人的狷狂与不羁。
他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像山一样挡在烛光前,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自己肌肉虬结的胸膛,发出“砰砰”的沉闷响声,仿佛在敲击一面战鼓。
“大人!”赵虎声若洪钟,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属于江洋大盗的悍勇与义气,“您这话可就太瞧不起我赵虎了!我老赵烂命一条,无牵无挂!当年在江湖上刀头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早就活够了本!是大人您!不嫌弃我出身卑贱,身上背着案底,给了我一个洗刷前尘、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他越说越激动,虎目圆睁:“不仅能挺直腰板做人,还能跟着您干这等揪出妖魔、守护公道、让那些权贵崽子们咬牙切齿的大事!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比当年浑浑噩噩、只知道好勇斗狠混日子,痛快了千百倍!”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满脸不屑:“太子党算什么?不过是一群仗着祖荫、玩弄权术的蠹虫!玄狼族又算什么?藏头露尾的草原野狼而已!大不了就是把这条命交代在这儿!二十年后,老子照样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想让我赵虎当缩头乌龟,临阵脱逃?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一闪,像是潜伏的猛兽露出了獠牙,压低声音,带着一股狠厉决绝的煞气:“大人,您把心放回肚子里。我都计划好了。万一…万一真到了那最坏的一步,京城待不下去了,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他个七进七出,劫了法场,护着大人您和阿青这小子,一起杀出这龙潭虎穴!咱们天高海阔,何处不能容身!老子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我们!”
听着两人这一番毫不犹豫、滚烫灼热、甚至带着几分豁出性命的誓言,陈远胸中如同被重锤擂动,激荡不已。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头阵阵发紧,哽咽难言。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澎湃的心潮,鼻腔里充斥着炭火的暖意和属于冬夜的清冷。
他上前一步,先是弯腰,用力将跪在地上、泪痕未干的阿青扶起,感受到少年手臂因激动而微微的颤抖。然后,他抬起手,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在赵虎那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仿佛要通过这力道,将所有的信任与托付都传递过去。
他的目光依次看过阿青通红的、却无比坚定的眼睛,和赵虎那双写满悍勇与忠诚的虎目,声音沉凝如铁,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夜里:
“好!好兄弟!”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
“闯过这道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