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了跛脚道士这一关键线索,如同在迷雾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磷火。陈远深知其重要性,却也明白其中的艰难。他立刻兵分两路:一路由阿青负责,继续在沈府周边暗中查访,试图寻找更多关于孙婆子或当年其他知情仆役的下落,哪怕是一点被遗忘的闲言碎语也好;另一路,他则动用了察疑院那尚显稚嫩的资源,并通过韩青的关系,在京兆府和刑部底层那些不引人注目的胥吏、差役中,谨慎地放出了风声——寻找一个大约三年前曾在城西一带出没、身形跛足、且道袍上可能绣有某种奇异旋转符号的游方道士。
命令下达了,但几日过去,反馈回来的消息却如同石沉大海,寥寥无几,且大多含糊不清。京城太大了,人口数十万,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一个三年前偶然出现过的跛脚道士,就像是滴入江河的一滴墨汁,早已消散无踪,难觅其迹。官面上的渠道,面对这种刻意隐藏行踪、又时隔久远的目标,显得力有未逮,效率低下。
陈远站在察疑院那间略显空旷的值房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眉头微蹙。他并非没有预料到困难,但这种近乎无头苍蝇般的搜寻,仍让他感到一丝焦躁。单靠现有的官方渠道和身边有限的几个人,想要在这庞大的帝都中找到那个关键的道士,无异于大海捞针。他需要一个更庞大、更灵敏、能渗透到官面触角难以触及的角落的情报网络。他需要一双,不,是无数双能够深入市井巷陌、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的眼睛和耳朵。
这一日,他换下那身略显扎眼的青色官袍,穿上了一袭半旧的青布长衫,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寻常的落魄文人模样,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城南最为喧嚣混乱的坊市。
这里与秩序井然的皇城区域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油炸食物、汗臭以及各种不明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街道两旁,酒旗招展的简陋酒肆、人声鼎沸的喧闹赌坊、光线昏暗的古旧当铺鳞次栉比。挑着担子的小贩高声叫卖,赤膊的苦力扛着麻包匆匆走过,衣着暴露的女子在阁楼上倚栏卖笑,角落里蹲着目光浑浊的乞丐……形形色色的人流在这里汇聚、碰撞,如同一条浑浊而汹涌的暗河,承载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交易。
陈远目标明确,走进了一间名为“十里香”的酒馆。店内光线昏暗,人声嘈杂,几张油腻的方桌旁坐满了各色人等。他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店内大部分情况,又能瞥见窗外街道的动静。他要了一壶最便宜的浊酒,两碟盐水毛豆和茴香豆,便自斟自饮起来,耳朵却像最精密的仪器,全力捕捉着周围嗡嗡作响的议论声。
起初,传入耳中的多是些家长里短、生意往来或是男女风月的闲谈,并无价值。他并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潜伏的猎手。时间一点点过去,酒壶渐空。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邻桌几个看似帮闲模样的汉子,带着几分酒意,提高了嗓门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铁臂’赵虎,前儿个栽了!”一个瘦高个喷着酒气说道。
“啥?虎哥?”旁边一个矮胖汉子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他那一身硬功夫,等闲十来个人近不了身,怎么栽的?”
“嗨!还不是为了他那臭脾气,讲什么狗屁义气!”瘦高个一拍桌子,唾沫横飞,“西城那个疤脸李,你知道吧?赖了码头上一帮苦哈哈兄弟们的工钱,拖了小半年不给。赵虎那性子,看不过眼,带着几个还没散的兄弟去找疤脸李理论。结果话不投机,动了手。混乱中,赵虎失手,一拳把疤脸李手下一个蹦得最欢的狗腿子给打废了,听说胸骨塌了,吐血不止,眼看是不活了。这下篓子捅大了,京兆府发了海捕文书,正满城缉拿他呢!”
“啧啧……”矮胖汉子连连摇头,语气中带着惋惜,“虎哥这人,本事是有的,就是太认死理,太重义气。这世道,讲义气能当饭吃吗?要不以他的能耐,何至于混到今天这步田地,落得个亡命天涯的下场……”
“铁臂”赵虎?陈远心中微微一动。一个有真本事、讲道义,却因仗义出手而落难,正被官府通缉的江湖人物?这不正是他目前急需的人才类型吗?熟悉市井规则,拥有一定的武力和江湖经验,更重要的是,身处困境,易于招揽,且对官府体系未必抱有太多好感。
他没有立刻行动,只是将“赵虎”、“码头”、“讲义气”、“被通缉”这几个关键词牢牢记住。他不动声色地结了账,如同一个普通的过客,悄然离开了喧闹的“十里香”酒馆。
站在嘈杂的街口,他并没有凭借一时冲动直接去搜寻。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贸然接触一个正在被通缉、警惕性极高的亡命徒,绝非明智之举。他需要更准确的情报。
回到察疑院,他立刻唤来阿青。“阿青,你通过仵作行当的关系,去打听一个人。”陈远沉声道,“此人绰号‘铁臂’赵虎,原是混迹码头一带的人物,近日因伤人命被京兆府通缉。我需要知道他的确切样貌、为人如何、过往经历,以及……他现在最可能的藏身之处。”
仵作一行,常年与衙役、地保、乃至一些灰色地带的人物打交道,消息往往比正式的官面渠道更为灵通,尤其是在这些市井底层人物的动向方面。
阿青领命而去。两天后,他带回了更为详尽的消息。
“大人,打听清楚了。”阿青压低声音,“赵虎,约莫三十岁,沧州人士,自幼习武,臂力惊人,故有‘铁臂’之称。早年曾在镖局走过镖,后来不知何故流落京城,在码头一带靠着拳头和义气,倒也聚拢过一帮兄弟,做些搬运、看场子的营生。此人确实极重义气,对手下兄弟颇为照顾,在底层苦力中名声不坏。此次出事,也确是为帮人被赖工钱的码头工人出头。”
“至于藏身之处……”阿青顿了顿,“有几个老衙役私下说,有人曾在南城鸽子巷一带,瞥见过一个形似赵虎的魁梧身影。那鸽子巷是南城有名的贫民窟,巷道错综复杂,废弃的破屋很多,倒是藏身的好去处。据说他身边如今只剩下两三个最忠心的兄弟跟着,处境……很是艰难。”
陈远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个讲义气、有武力、熟悉底层、且正走投无路的江湖人……这简直是送到他面前的一份“厚礼”。
“大人,”阿青试探着问道,“既然知道了他的藏身之处,要不要……通知京兆府拿人?或许还能得份功劳。”
“不。”陈远果断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那是一种看到关键棋子落入棋盘的算计与决断,“非但不能报官,我们还要亲自去见他一面。”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南城那片混乱的区域。
“或许,这位落魄的‘铁臂’赵虎,就是我们找到那个跛脚道士,乃至撬开眼前这僵持局面……最重要的一把钥匙。”
一个大胆而清晰的招揽计划,在陈远心中迅速成形,并变得坚定起来。他需要这把钥匙,去打开通往更多秘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