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内,金砖墁地,蟠龙藻井投下威严的阴影。紫檀木大案后,当今天子端坐如钟,明黄色的常服在烛光下流转着暗纹,他面色平静,唯有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审视的精光,如同云层后隐现的雷霆。侍立在侧的萧景琰屏息凝神,而一旁躬身侍立的周御史,嘴角则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仿佛已准备好欣赏一场“妖言惑众”的闹剧。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两位重臣,则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却也将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了场中那位青袍官员的身上。
皇帝的问题,平淡却重若千钧,直指那惊世骇俗的“开棺验尸”之举的核心。
陈远心知,此刻已至悬崖边缘,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脑中飞速运转,将那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精密的法医学术语尽数压下,必须用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够听懂、能够信服的语言,将那白骨之上的无声证词,转化为无可辩驳的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面圣而产生的些微紧张,姿态愈发恭谨,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响起:“陛下,”他再次躬身,姿态谦卑,语气却不卑不亢,“天地之间,万物运行,莫不遵循其内在之理。譬如殿外园中林木,若遭狂风摧折,其断口必定参差嶙峋,木刺森然;若由匠人以利斧伐之,则断口平滑规整,纹路清晰。此乃外力性质不同,作用于物,所呈现之果亦截然不同。此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略微停顿,目光坦然迎向皇帝,见皇帝指尖在紫檀案几上无意识地轻叩了一下,并未出言打断,心中稍定,便知此路可行。他继续道,将话题引向那具引发轩然大波的尸骸:“陛下,人体之骨骼,虽深藏于皮肉之下,然其承受外力之反应,与林木之理,实则相通。”
他抬起手,在空中做了一个缓慢而有力的拧转手势,仿佛手中真有一段无形的骨骼:“若人自高处垂直坠落,巨力自上而下贯冲,其骨殖多呈粉碎崩裂之状,或如重石碾压,扁平压缩。此乃常理。然则,臣于柳明尸骸胫骨之上,所见之骨折线,却非如此。其纹路走向,并非直来直去,而是呈清晰的螺旋之状!”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发现真相的笃定:“此等螺旋折裂之痕,绝非垂直坠落之大力所能造就!唯有在其生前,腿部被人以双手握住,施加巨力,如拧绞湿衣、如扭转麻绳般,强行旋拧,方能在骨质之上,烙印下如此独特而无法伪造的印记!此乃铁证之一,证明柳明生前曾遭暴力制服,腿骨被人生生扭断!”
南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芯轻微的噼啪声。周御史脸上的冷笑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斥责“荒诞”,却发现陈远的比喻如此浅显直白,源自生活常识,根本无从驳起。难道他能说拧麻花和砍树是妖法不成?
陈远不给众人回味的时间,语气愈发沉稳,抛出第二个关键证据:“其二,陛下,人活于世,赖一口气血运行周身,此乃生机所在。”他用手虚按自己胸口,强调着“生机”二字,“若受伤之时,人尚存生机,则伤口处必有鲜血溢出、凝集成块,周遭皮肉筋骨亦会肿胀发热,此即为‘生机’之反应,如同活水奔流,遇阻则激荡。”
他话锋一转,指向那致命的颈椎伤:“反之,若人已气绝身亡,生机断绝,如同源泉枯竭,此时再施加创伤,则伤口苍白干涸,无血可流,无肿可起。臣查验柳明后颈之刺创,其创缘骨质颜色暗沉,与周围一般无二,且创道之内,已有腐败秽物侵入。这一切皆表明,此处遭受致命一击时,柳明体内生机尚未断绝,气血仍在运行!此创,绝非死后伪装,而是确凿无疑的生前致命伤!”
他没有使用“生活反应”这等专业词汇,但“生机”二字,却形象而精准地概括了生与死在创伤表现上的本质区别,更契合此间人们对生命的理解。
“据此二者,”陈远声音朗朗,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回皇帝身上,做出了无可撼动的结论,“臣方可断言:柳明绝非失足坠亡,更非自寻短见!他是先被凶徒以残忍手段制服,扭断腿骨,使其丧失反抗之力,再于其生机尚存之际,被人自后颈以尖锐利器刺杀,一击毙命!最后,才被抛尸楼下,精心布置,伪装成意外坠亡之假象!陛下,那森森白骨之上,伤痕便是最公正、最沉默的证人,将凶犯每一步罪行,都清晰镌刻,脉络分明,无可抵赖!”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南书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周御史面皮涨红,手指微微颤抖,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立足点来反驳这基于“物之理”和“生机之辨”的严密推论。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深思。他们熟读律例,精通审断,却从未想过,一具枯骨,竟能如此“说话”,能提供如此清晰、如此客观的罪证链条。陈远所言,仿佛为他们常年依赖于口供、人情、刑讯的断案世界,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境界的大门。
萧景琰垂首而立,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嘴角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终于轻轻扬起。他知道,陈远又一次凭借其超凡的智慧与对万物至理的洞察,于绝境中劈开了一条生路。
良久,端坐于上的皇帝终于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陈远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审度,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依你之言,”皇帝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这验尸断狱之道,竟与工匠观察木理纹路、农人察看土壤墒情,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观察这世间万物运行之表象,推演其内在之因果关联?”
陈远心中大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已然度过。他立刻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敬与肯定:“陛下圣明!洞幽烛微,直指本源!正是此理!《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臣愚见,此‘格物’之精神,便是要穷究事物之本源规律。臣不过是将这‘格物致知’之法,用于刑狱之事,力求拨开重重迷雾,不被虚妄表象所惑,直抵那唯一的真相源头!”
他将自己那套源自现代科学的实证方法,巧妙地与儒家经典推崇的“格物致知”理念相挂钩。刹那间,那原本被视为“诡谲”、“妖异”的验尸手段,仿佛被注入了圣贤之道的辉光,褪去了惊世骇俗的外衣,披上了一层“求真务实”、“格物穷理”的庄严光环。这不仅仅是技巧的胜利,更是话语权的争夺,是将一种新的认知方式,植入这片古老土地思想根基的尝试。
皇帝凝视着陈远,目光深邃如古井,无人能窥见其底。南书房内,檀香依旧袅袅,但空气已然不同。一场风暴,似乎在这番关于“物之理”与“生之机”的对话中,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