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刑部衙署内落叶飘零,更添几分肃杀。察疑院那方僻静小院,虽暂得安宁,却始终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着。同僚间的排斥如影随形,陈远早已习惯在这孤岛般的境地中处理公务。他心如明镜,在这盘根错节的官场,若无实绩傍身,纵有皇子青睐,也不过是无根浮萍。
这日午后,一份由刑部司务厅差役送达的公文,打破了小院的沉寂。那差役面无表情,将公文往阿青手中一塞,便转身离去,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无。
“大人!是刑部下发的正式公文!”阿青捧着那卷薄薄的文书,快步走入书房,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这是他跟随陈远以来,察疑院接到的第一道来自上级衙门的正式指令,意义非同一般。
陈远从一堆他自己绘制的验伤图谱中抬起头,接过那卷公文。入手颇轻,与他预想中沉甸甸的案卷截然不同。他缓缓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工整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冷漠气息的墨字。
复核一桩三年前的旧案:城西富商沈万金继室林氏“自缢”案。
公文措辞极为简练,甚至可称得上敷衍。只寥寥数语交代了案件名目、时间、地点及“自缢”的初步结论,末尾要求察疑院“酌情复核,具文以报”。没有催促,没有期待,仿佛只是循例给这个新设的、略显尴尬的衙门找点事情做,免得其过于清闲,惹人非议。
“大人,您看……”阿青凑过来,跟着陈远一起浏览那几页薄薄的卷宗副本。上面的记录更是简单得令人心惊:现场无打斗痕迹,留有遗书,笔迹相符,内容厌世,仵作认定自缢。一切证据链看似完整无瑕,合乎情理。
“这案子……看起来很清楚啊,大人。”阿青看完,挠了挠头,语气有些不确定,“就是自尽。刑部把这案子交给咱们,是不是觉得没什么油水,也查不出什么,随便打发一下?”
陈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停留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敲击着“佛堂”二字,目光深沉如古井。脑海中,现代法医积累的经验与直觉正在飞速运转。
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商继室,意味着她至少生活优渥,无需为生计奔波。继室的身份,往往又暗示着她可能相对年轻,与沈万金原配子女间存在着微妙甚至紧张的关系。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会选择在象征清净与轮回的佛堂了结生命?卷宗中那句语焉不详的“命途多舛”,究竟所指为何?是家庭不睦?是情感困扰?还是……另有隐情?
而且,“复核”二字,本身就耐人寻味。一桩三年前已尘埃落定的“自杀”案,为何会被重新提起,并送到他这个专司疑难杂症的察疑院案头?是有人暗中申诉?是刑部高层有人觉得此案存疑?抑或,这根本就是某些人投石问路之举——用一桩看似铁板钉钉的无头案,来试探他这位“顾提刑”的深浅,看他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只会哗众取宠?甚至,是想借此让他知难而退,挫其锋芒?
种种可能性在陈远心中交织。他合上卷宗,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内格外清晰。他抬起眼,看向面露困惑的阿青,眼中那丝锐利的光芒并未因卷宗的“清晰”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被擦拭过的刀锋,愈发雪亮。
“阿青,”陈远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要记住,我们察疑院所面对的,从来不是冰冷的卷宗,而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以及他们死亡背后可能隐藏的真相。任何非正常死亡,无论表面证据多么‘清楚’,都可能是一层精心编织的薄纱。”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秋日斜照的光线下拉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他踱步到悬挂于墙面的京畿地图前,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城西那片区域,沈万金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表面的‘清楚’,往往是为了掩盖内里的‘混沌’。”陈远继续说道,像是在教导阿青,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死者不会开口说话,但现场的痕迹、尸体的状态、人际的纠葛,乃至看似无关的细节,都会在有心人眼中,汇聚成无声的语言。这沈林氏案,既是察疑院的第一道考题,也是我们向这京城宣告存在的第一声号角。无数双眼睛,明的,暗的,都在看着我们如何应对。”
他转过身,面对阿青,语气斩钉截铁:“所以,我们必须查!不仅要查,还要查个水落石出,查个水清石现!要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闭嘴,也要让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感到畏惧!”
“准备一下,”陈远最后下令,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的那个点,仿佛已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座深宅大院,“明日,我们便去拜访这位沈万金大官人。卷宗记录不了人心,但活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第一道公文,如同一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战书,被无声地掷在了察疑院的案头。陈远知道,他必须漂亮地接下这个挑战,用事实与逻辑,在这冰冷而坚硬的官场壁垒上,悍然撕开第一道属于他的口子。前路或许迷雾重重,但他已然握紧了手中的“刀”——那便是对真相永不妥协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