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月躺在偏殿的床上,额头滚烫,呼吸急促。她知道自己没病。那碗茶入口时味道不对,回甘里藏着一股涩意。张嬷嬷说是御赐的安神汤,可她刚喝下不久,腿就软了,话也说不清。
云娘送来的银簪此刻正压在她枕下,指尖能摸到冰凉的金属。她不敢动,只把右手悄悄伸进袖口,捏住里面藏的纸条。那是母亲前日传进来的指令:若被留宿别院,不可睡实,三更必醒一次。
外头脚步声响起。她立刻闭眼,假装昏沉。门被推开,两个宫女进来换热水,轻手轻脚地收拾桌上的药碗。没人说话。她知道这是皇后的人,连呼吸都练过,不能泄一丝情绪。
等她们走了,她才睁开眼。窗外月光斜照进来,映出地上一道长影。她数着更漏,等到三更一过,便慢慢坐起。浑身像被碾过一样疼,但她还是撑着床沿下了地。
她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确认无人值守,才从裙摆夹层取出一张小纸片。上面画着一条路线——从偏殿后窗翻出,沿西廊走十二步,拐入角门,再穿假山洞,可达御花园东角。
这是母亲给她的脱身图。
她咬牙推开窗。夜风扑进来,吹得她一阵晕眩。她扶住窗框稳住身子,然后翻了出去。脚落地时踩到碎石,发出轻微声响。她屏住呼吸,蹲在墙根等了半刻,见没人来,才贴着墙根往前挪。
十二步,她一步没少。拐进角门时,忽然听见远处有说话声。她立刻闪身躲进假山洞,蜷缩在最里面。透过石缝,她看见一行人提灯走过,为首的是张嬷嬷,身边跟着两个太监,手里拿着绳索一样的东西。
她攥紧了袖中的纸条。
等人走远,她继续往前。穿过假山,眼前豁然开阔。御花园的海棠树在月下泛着白光,花瓣落了一地。她按母亲说的,在树下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谁在那里?”
她心跳猛跳,但没回头。她记得母亲的话:遇人不可慌,答话要稳,称名不道姓,避讳宫规字。
她缓缓转身,跪下行礼。
“回陛下,是臣女沈棠月。”
皇帝站在三步外,身上还穿着朝服,腰间佩玉未摘。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卫和一个老太监,显然刚从议事回来,顺路进了园子散心。
他打量她一眼。“这么晚了,为何在此?”
“回陛下,今夜闷热,睡不安稳,出来走走透口气。”
“你就是新来的伴读?”
“正是。”
皇帝走近两步。“听说你是侯府嫡女?”
“祖上蒙恩封爵,家父早逝,如今由兄长承袭。”
“那你母亲呢?”
她垂着眼,声音平稳:“体弱多年,早已不问世事。”
皇帝点点头。他没再追问,反而看了看四周。“这季节的海棠开得倒好。”
“是。”
“你喜欢?”
“花开时好看,花落时也好看。”
皇帝笑了下。“这话有意思。别人都说惜花,你说花落也好。”
“花落结果,是自然之理。”
皇帝看着她,眼神变了点。这姑娘不争宠,不献媚,问一句答一句,却句句有根。不像那些一见他就低头咬唇、装娇作态的。
“你在宫中可还习惯?”
“饮食有人管,书有人发,日子清静,读书甚安。”
“皇后待你如何?”
她顿了一下。
母亲教过她,这一问不能说实话,也不能撒谎。
“皇后仁厚,赏了缎子和玉镯,又常召去说话。”
“她都问你什么?”
“问家中旧事,问父亲生前官职,也问……母亲的情形。”
皇帝沉默片刻。
他知道皇后这些年一直在找可用之人。先帝留下四个儿子,如今只剩他一个活着。储位未定,朝中暗流涌动。皇后无子,想立旁支,自然需要耳目。
眼前这姑娘出身侯府,母系曾掌大家,背后或许还有些人脉。皇后拉拢她,不奇怪。
但他没想到,这姑娘竟能守口如瓶。
“你倒是老实。”
“不敢欺瞒陛下。”
“可你也没全说。”
她低头。“有些事,说了怕惹是非。”
皇帝盯着她看了很久。
最后他说:“起来吧。”
她起身,仍低着头。
皇帝对身后老太监说:“去尚仪局取一册《女诫》,再拿一对玉如意,赐给沈氏女。”
老太监应声退下。
皇帝又看向沈棠月。“明日不必去凤仪宫请安了。辰时直接来文华殿外候着,朕有话问你。”
“是。”
“回去吧。夜里风凉,别再乱走。”
“谢陛下关怀。”
她行礼退下,脚步平稳,没有一丝慌乱。
直到转过回廊,看不见灯火了,她才靠在墙上喘了口气。手心全是汗,腿也在抖。但她脸上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她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而此刻,侯府内院,江知梨正坐在灯下。
她面前摊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 西廊有人守
- 张嬷嬷带绳索
- 三更传召为虚
- 偏殿无巡更
这些都是云娘刚刚传回来的消息。她一条条看过,眉头越皱越紧。
皇后这是要动手了。不让走,不让人看,还要断消息。下一步,恐怕就是逼她认什么不该认的东西。
她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云娘推门进来,脸色激动。
“小姐!宫里来信了!”
她递上一封信。江知梨接过,展开一看,是沈棠月的笔迹。
上面只有短短几句:
昨夜偶遇陛下于御花园。
陛下问及家中情形,已按母训作答。
未提皇后召见之事。
今晨获赐《女诫》一册、玉如意一对。
陛下命明日辰时往文华殿外候见。
江知梨看完,把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双冷静的眼睛。
她站起身,走到柜前,打开暗格,取出一本薄册。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记录着历代得帝青睐的伴读结局。
她用笔在最新一行写下:
**沈氏女,庚戌年入宫,未及一月,得帝召见,赐物明示嘉许。**
写完,她合上册子,放回原处。
然后她转身,对云娘说:
“让周伯的儿子盯紧东角门,每日早晚各报一次消息。”
“是。”
“再传一句话进去。”
“什么?”
“就说——”
她停顿一秒,声音压低。
“**香炉换了,以后不必避东厢。**”
云娘记下,转身要走。
江知梨忽然叫住她。
“等等。”
她从妆匣里拿出一块布包,递给云娘。
“这里面是一小包药粉,混在胭脂里送进去。让她每日涂一点在耳后,可避迷香。”
云娘接过,点头离去。
江知梨站在屋中,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去。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天还没亮,院子里静得很。
但她知道,宫里的局势已经变了。
女儿没有求救,没有哭诉,更没有自乱阵脚。她在最危险的时候遇见皇帝,还能守住分寸,不攀附,不妄言,反而得了赏赐和召见。
这才是真正的活路。
她关上窗,回到桌前。
灯芯爆了一下。
她拿起剪子,把焦黑的部分剪掉。
火光重新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