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月走进府门时,天色已近午。她没让人扶,自己跨过门槛,裙摆扫过青石阶沿。
江知梨在堂上坐着,手里翻着一本旧册子。
“回来了?”她抬头。
“回来了。”沈棠月应声,“宫里一切如常。”
江知梨放下册子,目光落在她脸上。
“赵夫人又来了?”
“在宫门口跪了半个时辰。”沈棠月站定,“她说她儿子是被冤枉的,求我替他说话。”
“你怎么答的?”
“我说,转运官银的时间是他自己写错的。若不知情,怎么会犯这种错。”
江知梨嘴角微动。
“你没多解释。”
“不必。”沈棠月声音平稳,“真相摆在那儿,听不听得进去,是她的事。”
母女俩对视片刻,谁都没再开口。
外面传来脚步声,云娘进来通报:“刑部回话,赵轩认罪了。供出工部书吏和地下钱庄的人名,还牵出三笔旧账。”
江知梨点头。
“他现在知道怕了。”
“可他早不想这些。”沈棠月低声道,“他只想着怎么踩着我往上爬。”
江知梨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理了下她鬓边碎发。
“你现在看清了,就不算吃亏。”
沈棠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修剪得很齐,指尖泛白。
“昨夜我又梦到他了。”她说,“这次不是拿刀,是笑着递给我一支簪子。我接过,才发现簪尾带着钩刺。”
江知梨没说话。
“我知道那是假的。”沈棠月抬头,“可我还是觉得冷。”
“那就记住这份冷。”江知梨说,“以后遇到对你笑的人,先看他的手有没有藏东西。”
沈棠月轻轻点头。
两人刚坐下,外头又有人来报。
“赵轩托人送信来,要见您一面。”
江知梨皱眉。
“谁带来的?”
“是个老仆,说是赵家旧人,不敢进府,在角门外等着。”
沈棠月看向母亲。
“见不见?”
江知梨沉默片刻。
“带他去偏厅。我不去,你去。”
沈棠月一怔。
“我?”
“你是当事人。”江知梨坐回位置,“他是冲你来的,那就由你面对。”
沈棠月深吸一口气。
“好。”
偏厅里,老仆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封信。
沈棠月站在屏风前,没有走近。
“你说他要见我?”
老仆抬头,眼里有泪光。
“少爷说,他错了。不该贪图权势,更不该算计您。他只想当面道个歉,求您……放他一条生路。”
沈棠月不动。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从前给您写的诗都是真心的。每月初一都去庙里为您点灯祈福。若您肯出手相救,他愿此生为奴,永不提功名二字。”
沈棠月冷笑一声。
“他在狱中还能写诗?”
老仆低头。
“少爷写了三十七首,都在这封信里。”
沈棠月接过信,没拆。
“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是菩萨,不渡贪心之人。他的诗,不如留着念给判官听。”
老仆身子一颤。
“小姐……真的不能通融吗?哪怕一句宽言也好……”
“我能给的宽言早就给了。”沈棠月声音冷下来,“那日在库房外,我本可装作不知,任他得手后再揭发。但我让张御史提前布控,让他当场被抓——这是给他留脸面。”
老仆嘴唇发抖。
“可他如今……已是阶下囚,性命难保……”
“那是他该受的。”沈棠月转身走向门口,“贪官银、毁河工、害百姓,哪一条都不是为了我。我只是恰好成了他往上爬的台阶。”
她说完,推门而出。
风迎面吹来,吹得她额前碎发乱晃。
回到正堂,江知梨正在喝茶。
“说了什么?”她问。
“还是那一套。”沈棠月把信放在桌上,“道歉、忏悔、求饶,说得跟真的一样。”
江知梨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你觉得他是真悔?”
“不是。”沈棠月摇头,“他只是怕死。若有一线生机,他还是会伸手去抓。”
“那你为何不让他死心?”
“我要让他明白。”沈棠月直视母亲,“我不是软弱可欺的人。我也不会因为几句好话就心软。他想用感情换命,这条路走不通。”
江知梨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你能这样想,很好。”
沈棠月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娘,我想清楚了。”
“说。”
“我不嫁人了。”
江知梨抬眼。
“为什么?”
“不是所有男人都像赵轩。”沈棠月语气平静,“但多数人靠近我,都是为了侯府的权势。我不想再被人当成棋子,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被人背叛的感觉。”
江知梨没反驳。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留在您身边。”沈棠月看着她,“帮您管事,护住这个家。等弟弟们成器,我也能安心。”
江知梨沉默良久。
“你才十七岁。”
“可我已经历过生死。”沈棠月声音坚定,“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江知梨缓缓起身,走到她身旁。
“你不后悔?”
“不后悔。”
江知梨伸手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有些凉,但很稳。
“好。”她说,“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行。我会护你到底。”
沈棠月眼眶微红,却没掉泪。
“谢谢您。”
母女俩静静坐着,屋外阳光照进来,落在桌上的信封上。
过了会儿,云娘进来。
“小姐,宫里来了消息。”
“说。”
“顾清言今日殿试高中,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他托人送来一份礼单,说……想登门道谢。”
江知梨挑眉。
“他知道你拒了赵轩的事?”
“应该知道了。”云娘道,“街头巷尾都在传。”
沈棠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礼单收下,人不见。”
云娘迟疑:“可他一向清廉,与赵轩不同……”
“我知道他不同。”沈棠月放下杯子,“但现在不行。我不想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决定。”
江知梨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
“你做得对。”
云娘退下后,沈棠月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
“娘,我是不是太狠了?”
“不狠。”江知梨摇头,“是你清醒。这世上,太多人把温柔当软弱,把善良当漏洞。你今天拒的不只是婚事,是往后无数个想借你上位的人。”
沈棠月睁开眼。
“那我以后……还能遇到真心待我的人吗?”
江知梨看着她,声音轻了些。
“会有。”她说,“但你要先成为不怕失去的人。等你不再需要靠婚姻保全自己时,才能真正看清谁值得共度一生。”
沈棠月点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院子里有棵老梅树,枝干歪斜,却开着几朵白花。
“今年花开得早。”她说。
江知梨走到她身后。
“明年还会开。”
沈棠月伸手碰了下花瓣。
冰凉。
她收回手,转身。
“我去书房练字。”
江知梨点头。
她走出几步,忽然停下。
“娘。”
“嗯?”
“我今天拒绝赵轩,不是为了避祸。”她说,“我是真的不想嫁给一个心里只有权势的人。”
江知梨看着她背影。
“我知道。”
沈棠月走了。
江知梨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云娘悄悄进来,低声问:“小姐刚才说的话,您听见了?”
“听见了。”
“她真的不打算嫁人?”
江知梨望着窗外。
“她现在不需要。”她说,“等她想嫁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云娘不再问。
江知梨拿起桌上的信,撕成两半。
纸片飘落在地。
她转身走向内室。
刚迈步,周伯匆匆进来。
“夫人!”他压低声音,“陈老夫人那边……又有动作了。”
江知梨停下。
“说。”
“她请了城南慈恩寺的姑子来府里诵经,说是为明轩祈福。可那姑子……是前朝余孽的暗线。”
江知梨眼神一沉。
“什么时候来的?”
“巳时进的门,现在正在佛堂烧香。”
江知梨冷笑。
“她倒是急。”
周伯低声道:“要不要……先把她赶出去?”
江知梨摇头。
“别打草惊蛇。”她说,“让她念。等她把经文念完,我们再送她一份‘厚礼’。”
周伯点头退下。
江知梨站在原地,手指轻轻敲着袖口。
外面风大了些,吹得帘子晃动。
她抬眼看天。
云层压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