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断在掌心,碎屑嵌进指缝。林战没甩,也没看,只是将半截残杆轻轻放在桌角,和昨夜那块灰石牌并排。他起身时动作很轻,木床没发出一声响。
天还黑着,屋外连巡岗的脚步都停了。他拉开门闩,冷风卷着雾气扑进来,吹得粗布衣贴住前胸。巷子空荡,晾衣绳上的旧布条垂着不动。他侧身出门,反手带上门,没上栓。
鞋脱在门槛内,赤脚踩上青石。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但他没停。绕过水井,贴着墙根往西走。宗门后山的方向,雾更浓,像一层层湿布裹着山体。他知道这条路——昨夜在石牌背面画过的路线,已经刻进脑子里。
毒藤区在左,枯竹林在右。他选右边。竹节滑腻,沾满夜露,他用手撑着爬过去,衣袖蹭破一道口子。膝盖压断一根枯枝,声音极小,可他还是顿了三息才继续。前方地势下沉,一块被荒草掩住的石坪出现在视野里。西侧有个凹洞,堆着塌下来的碎岩。他猫腰钻进去,背靠石壁蹲下。
视线正好能扫到整片石坪。中央平坦,边缘裂开几道缝隙,像是多年前崩塌留下的痕迹。这里没人来,连野兽都不走。他屏住呼吸,等。
雾慢慢散了些。东方泛出灰白,山影轮廓清晰起来。远处传来一声鸡鸣,短促,又被风吞掉。
他盯着石坪入口。
一刻钟后,脚步声来了。不快,不慢,踏在湿土上,每一步间距几乎相同。人影从雾中走出,蓝裙未变,发束依旧,肩背挺直如线。她手里握着一柄无鞘铁剑,剑身暗沉,看不出锋芒。
风无垢走到石坪中央,停下。没有热身,没有吐纳,直接拔剑。
第一式起手低平,剑尖点地,随即斜撩而上,划出一道弧线。动作看似简单,可林战看得清楚——那一撩不是手臂之力,而是腰脊拧转带动全身重心,剑走的是一条微妙的扭旋轨迹。
第二式接得无缝,剑身横推,却在中途忽然压腕,锋刃下沉三分,仿佛要斩断某种无形阻碍。
第三式更快,剑光一闪即收,整个人原地旋身,剑尾带出一缕风啸。
林战不自觉地往前探了半寸。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手腕变化。那一压、一挑、一震,都不是宗门基础剑法里的路数。没有花哨,也没有刻意凌厉,可每一动都像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压力。
第四式展开时,她脚步微错,左足踏在一道裂缝边缘。林战忽然意识到什么——这片石坪的地势高低不平,她选的位置,恰好是整块场地最不稳的一处。换别人站这儿,动作早变形了。可她偏偏在这里练,而且越到后面,步伐越密,剑势越沉。
第五式收剑归肩,她停住。呼吸平稳,额角却有一层细汗。
林战看得入神,忘了自己藏在何处。他想挪一下僵硬的右腿,刚一动,脚下一块松动的碎石被蹭开,骨碌碌滚下岩阶,撞在下方石棱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风无垢剑势未动,头却猛地偏转,目光如刀,直劈过来。
林战心跳撞在喉咙口。他知道躲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乱石后站起,一步步走出来。脚步踩在湿草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走到离她约莫六步远的地方,停下,抱拳行礼。
“在下林战,无意冒犯,只是见姑娘剑法精妙,一时看得忘形。”
风无垢没说话。眼神冷得像山巅积雪,盯了他足足十息。铁剑仍横在胸前,手指紧扣剑柄。
林战没退。他知道这时候退,就真成了偷窥之徒。
“剑走偏锋而不失章法,似有破障之意——敢问可是自创剑路?”
她瞳孔微缩。
握剑的手松了一丝。
“你懂剑?”声音清冷,不高,却穿透晨雾。
“不懂。”林战摇头,“但我看得出,你在练的东西,不在外门授业范围之内。”
她眉梢略动。
“那你为何不走?”
“想走早就走了。”林战抬眼,“既然被发现,躲着反而无趣。”
风无垢静静看着他,忽然道:“你知道打扰他人修行,按宗规可记过一次?”
“知道。”林战点头,“若因此受罚,我认。”
“那你不怕?”
“怕。”他说,“但更怕错过眼前这一幕。”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压住了。
“你说我在破障?”她突然问。
“是。”林战指向她方才落脚的裂缝,“你每式发力,都在对抗地势倾斜。寻常人会避开这种地方,你偏选这里。若非有意磨砺平衡与控制,便是借地形逼出极限反应。而你五式连贯,毫无滞涩——说明你不是在适应,是在压制某种阻力。”
风无垢沉默片刻,缓缓将剑收回臂侧。
“你看得不少。”
“只看了五式。”
“不够。”
“我知道不够。”林战坦然,“所以才没立刻离开。若姑娘不弃,我想多看几式。”
她抬眼看他,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你想要什么?”
“想知道你怎么练成这样的。”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连一式都做不到你那种程度。”他语气平静,“我想变强。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强,是能在风雨里站着不倒的强。”
风无垢盯着他,许久。
晨风掠过石坪,吹动她的裙摆和发尾。远处鸟鸣响起,打破了寂静。
她终于开口:“站稳了。”
林战一怔。
“别晃。”她说,“接下来的,比刚才难看懂。”
话音未落,她已出剑。
第六式起手便低,剑身贴地滑行半尺,忽然弹起,如蛇昂首。她脚步未动,可剑势已转七次,每一次转折都带着细微的震颤,仿佛在切割空气中的丝线。
林战屏息。
第七式更怪。她突然后撤两步,剑尖朝下,竟以剑柄末端点地,整个人腾空翻转,剑光在头顶划出一个完整的圆。落地时左膝微屈,右脚斜拖,剑刃顺势扫出一弧,正切向一块凸起的岩石。
“啪”一声脆响,石面崩开一道细缝。
第八式接得极险。她未及调整呼吸,左手忽而出掌,拍在剑脊中部,硬生生将回撤的剑势压向地面。剑尖入土三寸,震出一圈尘土。
林战看得额头冒汗。这八式,根本不像一个人能连贯使出的。节奏错乱,发力诡异,可偏偏每一招都落在某个看不见的节点上,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规则。
第九式开始时,她喘了口气。
这一次,她不再出剑,而是将铁剑插在地上,双手空置。
“看清楚了。”她说。
她抬起右脚,缓慢前踏一步。仅仅是这一步,身体却像承受千钧重压,小腿肌肉绷紧,脚踝微微发抖。她咬牙,硬是把腿完全伸直,落地。
接着是第二步,更慢,更沉。每迈出一寸,额头的汗就多一分。
林战忽然明白——她在模拟负重。
可这重量,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第三步落下时,她身形一晃,单膝触地,但立刻撑起。
“你……在练什么?”他忍不住问。
“破境。”她喘着气,抬头看他,“武灵之上,是力与意的撕裂。你以为突破境界就是打通经脉?错了。是让你的身体记住——当力量超出掌控时,怎么不让它崩塌。”
林战心头一震。
她拔起剑,站直。
“你现在走,还能当什么都没看见。”
林战没动。
“我不走。”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了一瞬。
“那你记住——今天看到的,别跟任何人提。”
“好。”
“还有,明天这个时候,你也来。”
林战一愣。
“你让我来?”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昨晚就在图上做标记?”她淡淡道,“既然有心,就别装傻。明日若不来,以后也别来了。”
林战张了张嘴,最终只点头。
风无垢收剑,转身欲走。
“等等!”他突然出声。
她回头。
“你刚才第九式……最后那一步,是不是应该再沉三分?否则重心偏移,后续衔接会有破绽。”
她脚步停住。
没说话。
风吹过石坪,扬起她一缕发丝。
她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迈步离去。蓝裙渐远,消失在雾中。
林战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炭笔断裂时的刺痛。
他低头,摊开手。
碎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