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虎蹲在碎纸机旁,手里捏着几片碎纸,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是第四天了。
自从发现碎纸机里的秘密,他每天下班后都会偷偷留下来,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一片片翻找那些纸屑。
纸屑很碎,大多是十字切割,拼起来难度很大。
但他有耐心,一点一点地拼,像玩拼图游戏。
只是这拼图,拼出来的是罪证。
今晚他拼出了关键的一片。
那是一张银行转账凭证的碎片,边缘被切得参差不齐,但关键信息还在:转账金额“100,000.00”,日期“2019.10.23”,收款人“余文国”。
十万块,去年十月二十三号。
林少虎记得这个日期。
那天是黑川项目三标段开标的前一周,余文国请科室里的人吃饭,就在“辣妹子火锅城”。
当时他喝得满脸通红,拍着胸脯说:“三标段肯定没问题,我都安排好了。”现在想来,那顿饭是庆功宴,也是封口宴。
林少虎继续翻找。
又拼出几片,这次是另一张凭证:金额“50,000.00”,日期“2019.08.15”,汇款人“陈建国”。
五万块,去年八月十五号。
那天是中秋节前一天,余文国给大家发了月饼。
林少虎也收到一盒,铁盒子包装,挺高档。
他拿回家,老婆拆开准备吃,从饼盒夹层里摸出个红包,里面装着两千块钱。当时他吓了一跳,给余文国打电话。
余文国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小林,这就见外了。过节嘛,一点心意,给孩子买件衣服。”
他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现在想来,那哪是过节心意,分明是封口费。
余文国给所有人都送了,金额不等,根据职位高低来定。
他是普通科员,所以只有两千。那吴良友呢?得多少?
林少虎不敢想。
他继续拼。
第三张凭证碎片更大些,信息也更完整:金额“200,000.00”,日期“2020.03.12”,备注栏里有一行小字“项目协调费”。
二十万,今年三月十二号。
那天是黑川项目开工仪式,市里领导都来了,很隆重。
余文国作为项目负责人,忙前忙后,累得嗓子都哑了。
林少虎还帮他买了金嗓子喉宝,余文国拍他肩膀说:“小林,够意思。等项目验收了,给你记一功。”
现在想来,那二十万“协调费”,协调的是什么?是让不合格的工程合格?还是让该卡住的环节放行?
林少虎感觉脊背发凉。
他把拼好的碎片用透明胶带粘在一张白纸上,三张凭证,三个日期,三个金额。
加起来三十五万,这还只是碎纸机里能找到的。
那些找不到的,被彻底粉碎的,还有多少?
窗外传来雷声,轰隆隆的,由远及近。
要下雨了。
林少虎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
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个人,走廊里的声控灯早就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继续翻找。
碎纸盒很深,底下的纸屑已经压实了,像一块硬邦邦的饼。
他用手扒拉,指尖碰到一个硬物。
不是纸。
他小心地掏出来,是个U盘,银色的,很小巧,藏在纸屑深处。
要不是仔细翻,根本发现不了。
U盘上沾满了纸屑,他用纸巾擦干净,对着光看。
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就是最普通的那种。
会是谁的?吴良友的?还是余文国的?
林少虎心跳加速。他把U盘插进电脑,等了半天,没反应。又换了个接口,还是没反应。难道是坏的?
正疑惑着,电脑突然弹出一个窗口:“发现新硬件,正在安装驱动程序。”
U盘里有内容!
林少虎屏住呼吸,点开“我的电脑”。
果然多了一个盘符,名字是“可移动磁盘(h:)”。
双击打开。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备份2020”。
点开,是几十个文件,有word文档,有Excel表格,还有pdF。
他随便点开一个word文档,是一份会议记录。
日期是今年一月十五号,黑川项目专题协调会。
记录内容很常规,但最后有一段备注,用红字标出:“吴局指示,三标段施工方提出的变更申请,原则上同意。具体由余文国同志协调落实。”
林少虎记得这个变更申请。
三标段原设计是混凝土路面,施工方陈建国提出改为沥青路面,理由是“工期紧,材料采购困难”。
当时余文国拿着申请找吴良友签字,吴良友看都没看就签了。
现在看来,这不是简单的变更,而是利益输送。
混凝土改沥青,每平米差价十几块,整个标段几万平米,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利润。
林少虎又点开一个Excel表格。
这是份资金流水,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花。
但他很快发现了规律——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笔钱从几个不同的账户,汇入同一个账户。
金额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备注都是“材料款”“劳务费”“咨询费”之类的。
那个收款账户,开户名是“陈建国”。
而汇款账户里,有一个他认识——是余文国老婆孙秀莲的弟弟,开建材店的。
这就对上了。余文国通过小舅子的账户,把黑钱洗白,再转给陈建国。陈建国拿到钱,一部分自己留下,一部分返给余文国和……其他人。
林少虎继续翻看。
第三个文件是份合同扫描件,黑川项目三标段的施工合同。
合同本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附件——一份材料采购清单。
清单上列着各种建材,数量、单价、总价。
但林少虎一眼就看出猫腻:水泥标号虚高,钢材型号过时,沥青单价是市场价的两倍。
这是典型的虚报价格,套取资金。
他把U盘里的文件大致浏览了一遍,越看心越凉。
这里面的东西,足够把余文国、陈建国,还有那些牵涉进去的人,全都送进去。
可U盘为什么会在这里?在碎纸机里,跟那些被粉碎的凭证混在一起?是有人不小心掉进去的?还是故意藏的?
林少虎想起吴良友用碎纸机那天的情形。
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关了门,碎纸机响了很久。
当时自己还纳闷,什么文件需要碎这么久?现在想来,吴良友可能不是在碎文件,而是在找东西。
找这个U盘。他找到了,但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什么事打断了。
于是把U盘暂时藏在碎纸屑里,想等下次再处理。
结果忘了。
或者说,没机会了。
林少虎把U盘拔下来,攥在手心里。
金属外壳冰凉,但烫得他心慌。
这东西,交,还是不交?
交给吴良友?那他肯定会销毁,证据就没了。
交给检察院?可怎么交?匿名举报?还是直接送去?
林少虎想起那条匿名短信:“关于黑川项目三标段的原始数据备份,如果你有发现,请务必谨慎保管,或联系刘猛副局长。”
刘猛。纪检组长,为人正派,在局里口碑不错。
而且他跟余文国没什么交情,应该不会包庇。
可刘猛会信吗?一个普通科员,拿着个来路不明的U盘,说里面有贪腐证据。换作是他,也会怀疑吧?
正犹豫着,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少虎浑身一僵,赶紧关掉电脑屏幕,把U盘塞进裤兜。
深吸一口气,问:“谁?”
“我,刘猛。”
刘猛?
林少虎一惊。
他怎么会来?这么晚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刘猛站在门外,穿着便服,手里提着个公文包。
“刘组长,您怎么……”林少虎让开身。
刘猛走进来,环顾四周:“这么晚了,还在加班?”
“嗯,有点材料要整理。”
林少虎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刘组长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路过,看见灯还亮着,上来看看。”
刘猛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眼碎纸机,“这东西,最近用得挺勤啊。”
林少虎心里一紧:“就……就处理些过期文件。”
“是吗?”刘猛似笑非笑,“我听说,吴局前几天也用了一次,碎了不少东西。你知道碎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林少虎摇头,“领导的事,我哪敢问。”
刘猛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说:“小林,你进局里几年了?”
“六年。”
“六年,不算短了。”刘猛点点头,“你觉得,咱们局怎么样?”
“挺好的,领导关心,同事和睦。”林少虎说着套话。
“是吗?”刘猛笑了,“可我听说,你最近压力挺大。写余文国的现实表现材料,很为难吧?”
林少虎瞪大眼睛:“您怎么知道……”
“我是纪检组长,局里的事,多少知道点。”
刘猛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小林,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可有时候,太老实了,反而吃亏。”
“刘组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刘猛转过身,目光锐利,“那我问你,如果你发现领导有问题,你会怎么办?举报?还是装作不知道?”
林少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遍,始终没有答案。
“举报,可能丢工作,还可能被打击报复。”
刘猛继续说,“不举报,良心过不去,晚上睡不着觉。对不对?”
林少虎低下头。
“所以我给你第三条路。”
刘猛走回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把你知道的,写下来,放进去。我会处理。”
“您……”林少虎抬头,“您是在查……”
“不该问的别问。”
刘猛打断他,“你只需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林少虎看着那个信封,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任何标记。
但在他眼里,却重如千斤。
他想起父亲的话:“做人要正直,做事要踏实。”
想起老婆孩子期待的眼神。想起余文国被带走时的样子。
最后,他想起裤兜里那个U盘。
“刘组长,我……”他咬牙,从裤兜里掏出U盘,放在桌上,“这个,您看看。”
刘猛拿起U盘,掂了掂:“哪来的?”
“碎纸机里找到的。”
林少虎如实说,“吴局用过碎纸机后,我在纸屑里发现的。”
刘猛点点头,把U盘装进信封:“还有吗?”
林少虎又把那几张拼好的凭证碎片递过去:“这些,也是碎纸机里的。”
刘猛接过,仔细看了看,脸色凝重起来:“这些你留着,复印件给我就行。原件你保管好,别让任何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需要它们。”
刘猛把信封收好,“小林,今天的事,对谁都不要说,包括你最信任的人,明白吗?”
“明白。”
“还有,最近注意安全。”
刘猛走到门口,又回头,“上下班尽量别一个人走,晚上别加班太晚。如果遇到可疑的人或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拉开门,消失在走廊里。
林少虎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里,感觉像做了场梦。
刘猛来了,拿走了U盘,还让他注意安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调查已经开始了?意味着吴良友也被盯上了?
他不知道。
窗外,雨终于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
闪电划过夜空,把房间照得惨白。
林少虎走到窗边,看着雨幕中的城市。
这个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
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灯火,背后都藏着不为知的秘密。
而他,一个普通的小科员,无意间卷入了这场漩涡
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老婆发来的微信:“还没下班?雨下大了,带伞了吗?”
他打字:“马上回。带了。”
发送完,他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关灯,锁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一声,一声,像踩在心上。
走到一楼大厅,墙上的电子钟显示:22:17。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像天漏了。
林少虎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雨幕。
没带伞,但他不想等。
就这么冲进雨里,让雨水浇个透。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身上,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那团火,是愤怒,是恐惧,也是希望。
希望这场雨,能洗刷这个城市的污垢。
希望这场风暴,能还世间一个清明。
他跑得很快,雨水模糊了视线。
但他知道路,知道家的方向。
路还长,雨还大。
但他得走下去。
因为身后,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