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猛看着眼前这群群情激愤的村民,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罗丁岩有采空区?如果属实,这绝不是小事,这是把成百上千劫后余生的乡亲往火山口上推!
“老乡们,静一静,别激动!我是局纪检组长刘猛,大家有什么事,慢慢说,一个一个说,我听着!”
刘猛提高音量,试图稳住场面,同时用眼神示意林少虎去弄点矿泉水来给村民们。
带头的那个中年村民,看上去五十多岁,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手上布满老茧,他稍微平复了下情绪,但语气依旧急切:
“刘组长,我们都是罗丁岩村的老住户了,祖祖辈辈住在那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公社那时候,罗丁岩后山开采过煤矿,地下都被掏空了!这事老一辈人都知道!现在你们要把灾后重建的安置点正好选在那片采空区正上方!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万一哪天塌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刘猛眉头紧锁,看向一旁眼神躲闪的雷文达:“雷大队长,你之前在矿管股当过几年股长,罗丁岩历史上开采过煤矿这事,你知情吗?”
雷文达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汗,支支吾吾:“这个……采空区这事,我也是刚听村民们说起,才……才知道一点。至于……至于安置点选址,那是县里灾后重建指挥部牵头,规划、住建、我们国土,好几个部门联合定的,我们……我们只是配合提供基础资料……”
“放屁!”一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激动地挥舞着拐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你们国土局就是管矿产执法的,地底下有没有被挖空过,你们能不知道?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想赶紧把我们打发了,好腾出地方来给那些黑心矿老板继续挖矿!”
刘猛赶紧上前扶住激动的老大爷,安抚道:“大爷,您别动气,慢慢说,身体要紧。您反映的这个情况非常重要,我向您保证,这事我一定会彻查清楚!如果安置点选址确实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我绝对如实向县委县政府和指挥部反映,坚决维护大家的生命安全!”
好说歹说,又承诺会尽快给答复,总算暂时把这批忧心忡忡的村民劝走了。
刘猛站在原地,看着村民们远去的背影,心情异常沉重。
他立即回到办公室,打开内部档案系统,调阅所有关于罗丁岩地区的历史矿产资料和地质记录。
这一查,他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内部存档的、早已泛黄的资料明确显示,罗丁岩地区在1978年至1985年间,确实由当时的县国营煤矿进行过小规模的开采!虽然规模不大,但开采区域相对集中。
而如今县里划定的灾后重建安置点,经过坐标比对,正好位于原矿区主要巷道和采空区的正上方!
如此明显且致命的安全隐患,为什么在之前的灾后重建规划论证、地质安全评估等一系列环节中,完全没有被提及?就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般!
刘猛立即抓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打到了负责灾后重建具体规划编制的县住建局规划股。
接电话的是个副股长,听到刘猛自报家门和询问内容后,语气立刻变得支支吾吾,像是在嘴里含了个热茄子:
“这个……刘组长啊,关于罗丁岩安置点的选址,主要是依据……依据你们局提供的地质安全评估报告和矿产分布情况说明来定的啊。我们主要是负责地上的规划和建设。”
“我们局谁提供的资料?哪份报告?”刘猛追问,语气不容置疑。
“是……是之前余文国大队长亲自送来并签字盖章的《罗丁岩地区地质安全性与矿产资源分布情况评估报告》,里面明确结论说那个老矿区已经自然塌陷压实多年,稳定性良好,不存在采空区地面塌陷安全隐患,适宜进行重建……”
又是余文国!阴魂不散!
刘猛感觉事情的脉络似乎清晰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
余文国为什么要提供这样一份明显与历史事实不符的虚假评估?他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他决定立即去找吴良友汇报这一重大发现。
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厚重的实木门并未完全关严,里面隐约传来吴良友压抑着怒气的咆哮声:
“……谁让他们直接跑到局里来反映的!不懂规矩!这不是给县里添乱吗!老冉你是怎么搞的,这点事都压不住?!”
刘猛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吴良友才沉声道:“请进。”
推门进去,刘猛发现副局长冉德衡果然也在里面,两人的脸色都不太自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味和尴尬的气氛。
“吴局,有个紧急情况必须向您汇报。”
刘猛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罗丁岩灾后重建安置点选址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根据历史档案记载和村民反映,安置点正下方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形成的采空区!”
吴良友和冉德衡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冉德衡干咳一声,率先开口:“刘组,这个事情……我们之前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反映。不过呢,那个老矿区已经废弃三十多年了,经过专业机构评估,认为采空区已经自然塌实,趋于稳定,不存在现实的安全隐患。我们不能因为一些陈年老账,就影响灾后重建的大局嘛,老百姓等着住房子呢!”
“专业评估?哪家专业机构做的评估?报告在哪里?”刘猛步步紧逼。
“是……是余文国大队长进去前委托省地质工程勘察院做的技术论证。”
冉德衡说道,“正式的评估报告应该在档案室有存档。”
刘猛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但是吴局、冉局,现在村民们反映非常强烈,而且这关系到几百户人家的身家性命。我认为,出于绝对安全负责的考虑,是不是应该邀请更权威、更中立的机构,重新进行一次实地勘察和安全性评估?”
吴良友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和不容置疑:“刘组啊,你的责任心是好的。但是灾后重建时间紧、任务重,县里要求尽快推进,让受灾群众早日入住新居。再说,省勘院已经是省内最权威的机构之一了,他们的报告具有法律效力。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专业判断嘛!不能因为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议论,就自乱阵脚,否定既定的科学决策。”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刘猛的心情更加沉重。
吴良友和冉德衡的态度,与其说是相信科学,不如说是在极力掩盖和回避问题。
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直接去了档案室,要求调阅那份号称由省勘院出具的《罗丁岩地区地质安全性与矿产资源分布情况评估报告》。
档案员小张在档案库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额头都冒汗了,最后拿着一份空白的档案夹,支支吾吾地对刘猛说:“刘组,真是奇了怪了……那份报告……好像……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刘猛眯起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小张,“档案借阅登记册上有没有记录?谁最后借阅的?”
小张低着头,几乎不敢看刘猛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蝇:“登记册……登记册上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借阅这份报告的记录。可能是……可能是之前整理档案的时候,不小心放错地方了,或者……或者被谁拿去看忘了登记……”
刘猛不动声色,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那就继续找,发动档案室的人都帮忙找!找到了立即通知我!”
回到办公室,刘猛越想越觉得蹊跷。
余文国提供虚假评估报告→安置点被选定在采空区上→评估报告神秘失踪→局领导极力回避重新评估……这一连串的事件,如果说背后没有一只黑手在操控,鬼都不信!
他看了一眼时间,决定冒险去一趟王建军的宿舍。
暗格里的东西,现在是破局的关键!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大部分人员都在各自岗位上(或者摸鱼),宿舍区应该人少安静。
然而,当他开车来到位于单位后院的职工宿舍区时,却意外地发现王建军所住的那栋老旧楼下面,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帕萨特——那是副局长冉德衡的配车!
刘猛心中一惊,立刻把车停在远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熄了火,暗中观察。
不一会儿,只见冉德衡从那栋楼的门洞里快步走出来,神色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迅速拉开车门,驾车离开。
冉德衡!他刚刚从王建军的宿舍楼里出来!他来这里干什么?他也是冲着王建军可能留下的东西来的吗?他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销毁什么?
刘猛耐心地在车里等了近半个小时,确认周围再无异常后,才像寻常住户一样,低调地上楼。
来到王建军位于三楼的宿舍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警惕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然后掏出那把冰凉的青铜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顺利打开。
刘猛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关上门并反锁。
宿舍里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衣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未住人的灰尘味和淡淡的霉味。
根据“土拨鼠”的信息,暗格在床板之下。
刘猛迅速移开床上略显凌乱的被褥,轻轻敲击着床板,仔细倾听。
果然,在靠近床头的一块床板处,传来了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略显空洞的回响。
他仔细查看,发现那块床板的边缘有着极其细微、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缝隙。
他用青铜钥匙尖端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轻轻一撬,一块长约六十公分、宽约四十公分的木板被轻松掀了起来。
木板之下,是一个隐藏的、与床架融为一体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用厚实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
刘猛小心地将它取出,入手沉甸甸的。
他强压下立刻打开的冲动,先将床板恢复原状,铺好被褥,然后才拿着油布包走到书桌前,轻轻打开。
包裹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几个不同颜色的U盘,以及一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资料复印件。
他首先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里面是王建军清晰而略显潦草的手写工作记录。
然而,随着一页页看下去,刘猛的心跳越来越快,后背阵阵发凉:
“3月15日,黑石矿业再次提交扩大矿区范围的申请,其委托第三方出具的储量评估报告,与股室内部掌握的早期勘探数据严重不符,差异巨大。余文国队长要求特事特办,快速审批……”
“4月2日,复查罗丁岩地区历史勘探资料存档(备注:此部分档案疑被篡改或销毁),发现该区域地质构造异常,可能存在未被记载的大型多金属矿体,且脉走向与黑石矿业现有矿区紧密相连……”
“5月10日,就罗丁岩矿体异常情况向余队长做专题汇报,余队长听后反应异常,要求严格保密,称此事已另有安排,不得再深入调查……”
“6月5日,多次发现余队长与黑石矿业副总私下会面,行为隐秘。怀疑其利用职权,为黑石矿业提供虚假资料、违规获取矿权提供便利……”
“7月20日,通过特殊渠道,收集到部分关键证据,已复制并藏于安全处。若我遭遇不测,必是遭人灭口,望后来者能揭开黑幕……”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
最后一行字迹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刘猛心情无比沉重,合上笔记本。
王建军果然是因为发现了余文国和黑石矿业的勾结,掌握了关键证据,才被残忍灭口!
他接着查看那叠资料,主要是黑石矿业名下几个重要矿区的勘探报告、储量评估报告的复印件,上面布满了王建军用红笔做出的详细标注和计算,明确指出其中数据造假、夸大储量的地方,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
最后,刘猛将其中一个标注“备份”的U盘插入随身携带的、断网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中显示出的,正是档案室里不翼而飞的那些黑石矿业关键审批档案的高清扫描件!原来余文国提前取走原始档案是为了销毁证据,而王建军不知用什么方法(可能是内线帮忙)提前拿到了复印件并扫描备份!
除此之外,U盘里还有一个设置了密码的加密文件夹。
刘猛尝试输入了几个可能的密码,如王建军的生日、参加工作日期等,都不对。
他沉吟片刻,输入了王建军在笔记中提到的他发现关键证据的日期“0720”。
“滴”的一声轻响,文件夹应声打开!
里面存储着几段音频文件和一些图片文件。
刘猛点开其中一个命名为“余&黑”的音频文件,里面立刻传出了余文国那略带沙哑的嗓音:
“……罗丁岩那个项目必须尽快推进,省里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问题不大……关键是王建军那个愣头青,死咬着不放,是个麻烦……想办法把他调去负责地质灾害巡查,让他没精力继续查……如果他还不知进退,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另一个略显尖细的陌生声音(后来证实是黑石矿业一位副总)回应道:“余大队长放心,只要罗丁岩的矿权能顺利批下来,您和您后面那位领导的那份,绝不会少……至于王建军,我们会‘妥善处理’,保证不会牵连到您……”
刘猛关掉录音,胸中怒火翻腾,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余文国这帮人,为了一己私利,不仅违规审批矿权,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竟然还可能间接策划导致了王建军的死亡!甚至,罗丁岩的特大滑坡,是否也与他们在周边的非法勘探活动破坏了山体结构有关?
突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门锁转动的声音!
有人来了!而且有钥匙!
刘猛心中大惊,迅速将油布包重新裹好塞入怀中贴身藏匿,刚把床铺整理得看不出破绽,宿舍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去而复返的副局长冉德衡,以及两名穿着保安制服、身材高大的男子!冉德衡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怒和一丝……得意的复杂表情。
“刘组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冉德衡故作惊讶,声音拔高了几度,仿佛抓了个现行,“我们接到内部人员报告,说这个房间有异常动静,担心进了小偷,特地带人来看看!”
刘猛心脏狂跳,但面上却强行镇定下来,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原来是冉局。我过来看看王建军同志的遗物,整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交给家属的私人物品。毕竟他是因公殉职的干部,组织上应该多关怀。”
冉德衡眼神闪烁,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如此。刘组长有心了。不过按照规定,去世职工的遗物整理,应该由办公室牵头,工会和家属共同参与。刘组你是纪检组长,亲自来做这些,不太符合程序吧?还是交给我们来处理比较好。”
“不劳冉局费心,我已经大致看过了,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再说了,你带的这些人好像也不符合规定吧。”
刘猛说着,就要往外走。
一名保安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拦在门口,语气生硬:“对不起,刘组长,请配合我们工作,暂时不能离开。”
刘猛眼神一冷,目光如刀般扫过那名保安,最后定格在冉德衡脸上:“什么意思?冉副局长?我作为局党组成员、纪检组长,连查看一下因公殉职下属遗物的权限都没有了?你们这是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冉德衡被刘猛的气势所慑,表情僵了僵,但依旧坚持:“刘组别误会,这完全是出于程序和安全考虑。而且……”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吴局长也特意交代过,要我们妥善处理好王建军同志的一切身后事,避免节外生枝。”
吴良友也牵扯其中?甚至可能是幕后指使?
刘猛心中震动,面上却丝毫不露怯。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时,刘猛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姚斌打来的。
他看了一眼冉德衡,当着他的面接起电话:“喂,姚斌,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姚斌焦急万分的声音:“刘组!您在哪儿?出大事了!县纪委周副书记亲自带着人到局里了,脸色很不好看,说要立即见您!让您马上回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