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的车在雪地里开得磕磕绊绊,车轮碾过积雪时,溅起的泥点糊在车门上,看着就像块洗不掉的污渍,怎么擦都显脏。
仪表盘的蓝光映在他脸上,眼下的乌青重得吓人,跟被人揍了一拳似的,整个人蔫得没一点精神,连抬手按个空调按钮都觉得费劲。
“吴局,史小路那边…… 又来电话了。” 余文国第三次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吴良友的眼睛,生怕撞枪口上。
吴良友狠狠掐灭手里的烟头,烟蒂扔进空矿泉水瓶里,发出 “咚” 的闷响,火气全憋在嗓子里没处撒:“让他签!别磨磨唧唧的,哪来那么多废话!”
“可他说…… 签了怕担责任,毕竟那是基本农田,要是被查出来违规,他担不起这个风险。” 余文国硬着头皮说完,身体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担责任?他想多了。他有那个能力担吗?要担也是我这个局长担!”
吴良友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生怕被前面的司机听见,“告诉他,出了事我扛,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让他别再啰嗦了!”
余文国瞄了吴良友一眼,没再说话,默默转头看窗外。
他太了解吴良友了,表面看着随和,没什么架子,骨子里却倔得像块石头,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年在开发区,有开发商想推老槐树建商铺,给了不少好处,吴良友却敢拍着桌子跟人叫板,说 “树挪死,人挪活,这树不能动”,最后硬是把老槐树保住了。
可现在,他却逼着亲外甥签违规文件 —— 这世道,真是能把人磨得面目全非,曾经的原则好像都成了摆设。
车刚过杨柳镇中学,吴良友突然喊 “停车”,声音发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校门口堆着个雪人,歪歪扭扭的,胡萝卜鼻子掉在地上,像根断了的铅笔,没人去捡,看着怪可怜的。
他推开车门,冷风灌进衣领,冻得一哆嗦,赶紧把围巾又裹紧了些。
这地方他熟得不能再熟,以前儿子上中学时,他每天放学都在这儿等,冬天儿子总缠着堆雪人,每次都把鼻子插歪,还笑得直拍手,那时候的日子多踏实啊。
现在儿子在省里读附中,一年到头就打两三个电话,问的不是钱就是什么时候买房,连句 “爸你累不累” 都没说过。
“文国,你说我是不是变了?” 他盯着雪人,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地上,几乎要被风吹散。
余文国愣了愣,赶紧接话:“吴局您没变啊,一直都想着老百姓,不然当年也不会护着那些树。”
“放屁!” 吴良友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眼泪差点掉下来,“想着老百姓?我要是真想着老百姓,能让丰源矿业占基本农田?”
“上次那些农民来上访,我躲在办公室不敢出来,跟缩头乌龟似的,这叫想着老百姓?”
他掏出手机,屏幕还亮着,糜素雅的短信躺在那儿:“晚上温泉山庄 308,等你。”
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发麻。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可糜素雅身上那股野劲,像度数高的白酒,明知喝了伤胃,还是忍不住想抿两口,越喝越上瘾。
“刚才那匿名短信,” 余文国犹豫半天,还是问了,“会不会是尚洪俊发的?他一直想拿捏您,说不定是故意设套。”
吴良友摇摇头,尚洪俊是个粗人,吵架只会动拳头,玩不来 “匿名短信” 这种阴招,他没那个脑子。
他更怕的是纪委,最近总有人匿名举报,说他收了丰源矿业的好处,虽然都被郭副书记压下去了,但夜路走多了,哪能不撞鬼?保不齐哪天就翻船了。
手机突然震动,是王菊花发来的视频,画面晃得厉害。
她举着手机在厨房转了圈,锅里的莲藕汤冒着热气:“你上次说腰不舒服,我加了当归,补气血的,快回来了吧?”
吴良友盯着屏幕,厨房瓷砖上有块黑斑,是去年炖鸡汤洒的,他说换瓷砖,王菊花嫌贵,说 “凑合用,又不影响做饭”,到现在都没换。
她穿着那件蓝布围裙,袖口磨得起了毛,还是结婚时买的,穿了快十年,却总说 “还能穿,扔了可惜”。
“快了,还有半小时到。” 他对着屏幕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可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挂了视频,余文国叹口气:“嫂子对您是真上心,啥都想着您。”
吴良友没说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知道王菊花好,好得像白开水,解渴,却没什么味道,喝久了总想着换点别的。
可现在他就想喝烈酒,哪怕烧得喉咙疼,也比喝白开水强。
车进县城时,雪小了些,街灯亮得像串珠子,把路面照得发白,连地上的雪粒都看得清清楚楚。
路过 “夜巴黎” KtV 时,吴良友眼角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 糜素雅站在门口,正和个男人说笑。
她穿件黑色皮衣,头发染成酒红色,跟白天在小吃店穿碎花裙的样子判若两人,看着就像换了个人。
那男人搂着她的肩膀,笑得一脸油腻,糜素雅还往他身上靠了靠,动作亲昵得刺眼。
吴良友心里像被塞了团脏东西,堵得慌,猛地拍了下方向盘:“掉头!去温泉山庄!”
余文国吓了一跳:“吴局,这都快十点了,嫂子还在家等着呢……”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 吴良友的声音带着火气,眼睛盯着前方,没看他,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
温泉山庄在城郊,靠山而建,晚上更显冷清,路灯稀稀拉拉的,照着路面上的积雪,泛着冷光。
车刚停稳,尚洪俊就从大堂跑出来,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粗得像小指的金链子,老远就喊:“吴局!您可来了!我都等半小时了!”
吴良友没理他,径直往里走,脚步有些踉跄,酒劲好像上来了。
包间里暖气很足,闷得人头晕,茶几上摆着果盘和洋酒,几个穿短裙的女人正低头玩手机,看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笑,声音甜得发腻,听着就假。
“吴局稀客啊,这酒我存了半年,书记县长来我都舍不得拿出来,就等您来喝。” 尚洪俊递过杯红酒,标签上写着 “82 年拉菲”,看着挺唬人。
吴良友没接,盯着尚洪俊的眼睛,语气冷得像冰:“探矿申请,我可以批。但你得答应我,先把那片农田的表土剥离,至少半米厚,以后项目黄了,还能复耕。”
尚洪俊愣了愣,随即拍着胸脯,声音大得吓人:“没问题!吴局说啥就是啥!这点小事还办不好?您放心!”
他朝旁边穿白裙子的女人使了个眼色,那女人立刻端着酒杯走过来,弯腰时领口开得很低,故意往吴良友身边凑,身上的香水味呛得人难受。
“吴局,我敬您一杯。” 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吴良友胃里一阵翻腾。
他突然想起糜素雅的短信,胃里的恶心感更重了,差点吐出来,猛地后退一步:“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转身就走,脚步乱得像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全是那女人的脸和糜素雅的笑,搅得心烦意乱。
尚洪俊在后面喊:“吴局!卡我放前台了!全年免费!随便用!”
吴良友没回头,拉开车门坐进去,心里堵得慌,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车开出山庄没多远,就看见糜素雅的车停在路边,车窗开着,她正对着镜子补口红,嘴角涂得很红,看着有点刺眼。
特别看见她身上的红色羽绒服,不自觉的又想起了那次车祸时司机小李口中的“红衣女人”,吴良友就像轮胎爆了一样,突然觉得没劲,所有的烦躁都泄了气:“掉头,回家。”
司机赶紧打转方向盘,余文国松了口气,没敢多问,只是悄悄把车内温度调高了些。
家里的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眼睛,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王菊花听见开门声,立刻迎上来,接过他的外套,闻了闻:“喝酒了?一身酒气。”
“就喝了点啤酒,陪尚洪俊谈事。” 吴良友换着鞋,不敢看她的眼睛,撒谎的滋味像吞了苍蝇,难受得很。
王菊花没再追问,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碗汤:“快喝吧,还热着,凉了就不好喝了。”
汤里的莲藕炖得粉粉的,排骨炖得脱了骨,当归的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闻着就让人心里暖。
吴良友喝着汤,突然想起刚结婚时的日子。
那时候住两个单间,厨房在楼道里,炖次汤满楼都能闻见香味,王菊花总给邻居端一碗,大家笑着说 “小王的汤比饭店的还香”。
那时候穷,却活得踏实,没这么多烦心事。
“今天…… 我妈打电话来了。” 王菊花站在旁边,手指绞着围裙,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为难。
“啥事?” 吴良友抬头,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很小:“说老家的地被占了,推土机都开进去了,我叔伯们拦着,被保安推了个跟头…… 让你想想办法。”
吴良友手里的勺子 “哐当” 撞在碗上,汤洒了一点在桌上,他慌得赶紧拿纸擦。
他不敢告诉王菊花,占她家地的,正是他批给丰源矿业的那片基本农田,这话要是说出口,这个家怕是要散了。
“知道了,” 他赶紧擦了擦桌子,语气尽量平静,“明天我让下面的人去看看,肯定给解决,你别担心。”
王菊花点点头,没再说话,默默拿起抹布擦桌子,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看着就让人心里发酸。
吴良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这日子像盘磨,把两个人都磨得没了棱角,只剩下互相迁就,可这迁就里,藏着多少不敢说的秘密?
他喝光碗里的汤,当归的苦味在嘴里散开,像吞了口黄连,苦得他皱紧了眉头。
手机又震动了下,是纪检委的通知,让他明天去一趟,说是了解丰源矿业的用地情况。
吴良友盯着屏幕,手指发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