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三楼会议室的空调跟疯了似的,热风裹着烟味往脸上扑,满屋子人都昏昏欲睡。
长条会议桌两边坐得满满当当,地上扔着半截烟蒂,好几个矿泉水瓶倒在桌上,水流得桌面黏糊糊的,没人有空收拾。
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县长李强站在前面,手里捏着文件拍得啪啪响,嗓门大得能穿透墙壁:“非法采矿整治必须动真格!上周太平乡那几个黑窑,炸就要炸彻底,谁敢玩猫腻搞变通,我第一个拿他开刀!”
李强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死死钉在靠右侧的刘猛身上。
“刘猛,你是国土资源局纪检组长,这事归你盯!” 李强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别炸完就当没事,回头又有人偷偷挖,真出了人命,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猛赶紧坐直身子,腰板挺得笔直:“李县长放心,上周炸窑我亲自去了现场,太平国土所所长夏云说已经彻底清场,连工具都没收了,后续我们每周都会派人巡查。”
他嘴上应得干脆,心里却犯嘀咕。
夏云那小子就是个滑头,上次汇报说 “太平乡零非法采矿”,转头就有人匿名举报,说响水桥那片还在偷偷挖煤,只是没抓到现行。
当时他就想揪着查,可吴良友说 “先炸了再说,别耽误工期”,硬是把这事压了下来。
会议接着开,李强翻到下一页文件,开始讲年底安全生产考核的事,嘴里的术语一套接一套。
刘猛掏出笔记本,刚写下 “太平乡复查” 四个字,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震得大腿发麻。
一开始只是轻轻颤了两下,他以为是垃圾短信,按了静音就没管。
可刚过两秒,手机又疯了似的震起来,这次震得特别凶,隔着西裤都能感觉到震动的频率。
刘猛心里咯噔一下 —— 这种连环震动,绝对是急事。
他悄悄摸出手机,锁屏界面明晃晃跳着 “罗毅” 两个字。
罗毅是太平国土所的办事员,平时谨小慎微,没事绝不会随便打电话,更别说这种催命似的连环拨号。
刘猛屏住呼吸,趁着李强喝水的间隙,手撑着桌子慢慢往后挪,尽量让皮鞋踩在地板上没声音。
走到会议室后门,他一把拉开门溜出去,刚拐进走廊拐角,就赶紧划开屏幕接起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我是刘猛,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的风跟鬼叫似的,“呜呜” 地灌进听筒,罗毅的声音带着哭腔,还破了音:“刘组长!出事了!响水桥的窑塌了!侯思贵他…… 他还在里面!”
“什么?” 刘猛的声音瞬间拔高,走廊里的声控灯 “啪” 地亮了起来。
“哪个窑?是不是上周我们炸的那座?” 刘猛抓着手机的手都在抖,指节泛白。
“就是那座!” 罗毅急得快哭了,“他老婆王桂兰刚才跑到所里闹,头发都揪乱了,说侯思贵昨晚揣着布包去窑里拿工具,今早没回家。我们去现场一看,窑口全塌了,石头堆得跟山似的!”
刘猛脑子 “嗡” 的一声,上周炸窑的场景瞬间冲进来 —— 夏云站在山头上指挥,连窑口都没靠近,拍着胸脯说 “清场干净,连老鼠都跑了”,现在居然埋了人!
“确定只有侯思贵一个人?你们没试着挖一下?” 刘猛的嗓门都变调了。
“目前就知道他一个,不敢挖啊!” 罗毅的声音带着绝望,“窑口塌得全是大石头,一碰就往下掉土,怕一挖再塌了,把人埋得更深!”
刘猛骂了句脏话,转身就往会议室冲。
推开门的瞬间,满屋子人都朝他看过来,李强皱着眉头拍了桌子:“刘猛!你干什么?开会呢没听见?”
“李县长!太平乡响水桥的窑塌了,埋了人!我得马上过去!” 刘猛抓起椅背上的羽绒服,胡乱往身上套,拉链都拉错了齿。
李强脸色 “唰” 地变白,手里的文件 “啪” 地砸在桌上:“怎么回事?上周不是刚炸过吗?清场记录是假的?”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家属刚报的信,被困的叫侯思贵。” 刘猛终于拉对拉链,抓起桌上的工作证塞进口袋,“我现在就去现场,应急、公安、医院那边得赶紧通知!”
“我来安排!” 李强立刻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着,“你先去,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别瞎指挥,等专业救援队伍来了再说,绝对不能再出意外!”
“明白!” 刘猛点点头,转身就往外冲,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 “噔噔噔” 的响声。
一楼大厅的门卫见他跑得急,伸手想拦:“刘组长,您这是……”
“急事!” 刘猛一把推开他,径直冲出门。
停车场里,司机小马正靠在车边抽烟,看见刘猛疯了似的跑过来,赶紧把烟扔在地上踩灭:“刘组长,会议这么快结束了?”
“别废话!开车去太平乡响水桥!” 刘猛拉开车门坐进去,安全带都没系就催,“油门踩到底,能多快开多快!”
小马见他脸色惨白,眼神里全是急火,不敢多问,赶紧挂挡踩油门。
车子 “嗡” 的一声冲出去,轮胎在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黑印,差点蹭到旁边的电动车。
刘猛靠在座椅上,掏出手机开始连环打电话,手指都在抖。
第一个打给应急管理局局长张建军:“张局!太平乡响水桥窑塌了,有人被困!赶紧派矿山救护队来,带齐液压剪、支护钢架,越多越好!”
“什么?又塌了?” 张建军的声音透着惊讶,“我马上调队伍,二十分钟内出发!”
挂了电话,刘猛又拨通公安局副局长王磊的号码:“王局,太平乡响水桥出事故了,派点人手过来!一是维持秩序,二是封锁现场,别让闲杂人靠近,特别是记者!”
“收到,我立刻派刑侦和治安的人过去!” 王磊的声音很干脆。
最后打给卫健委主任李红梅:“李主任,安排两辆救护车,带好急救设备和医护人员,直接去太平乡响水桥,可能要救人!”
“明白,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
三个电话打完,刘猛才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头都快炸了。
小马一边猛打方向盘超车,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刘组长,这事儿很严重?”
“废话!” 刘猛没好气地说,“上周刚炸的窑,现在埋了人,你说严重不严重?”
他抬头看向窗外,鹅毛大雪还在下,路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远处的树都变成了 “白头翁”。
“这鬼天气,救援队伍能及时到吗?” 刘猛叹了口气,心里揪得慌。
他突然想起上周见到侯思贵的样子 —— 四十多岁,皮肤黑得发亮,手上全是老茧,笑起来一脸褶子,说家里闺女上高中,想多挖点煤凑学费。
当时他还劝侯思贵:“别干了,非法采矿太危险,真出事了家里怎么办?”
侯思贵只是苦笑:“刘组长,不干这个,我闺女学费都交不起啊。”
没想到才过几天,就真出了这种事。
“夏云这混蛋,上周还拍着胸脯说清场干净了!” 刘猛一拳砸在车门上,声音里全是火气,“等这事结束,我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小马吓得一哆嗦,赶紧专心开车,不敢再搭话。
车子驶离县城,水泥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积雪下面全是暗坑,车子摇摇晃晃的,跟坐过山车似的。
小马不得不放慢速度,时不时就得踩刹车躲避路边的石块,车轮碾过积雪,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声。
刘猛看着窗外飞逝的雪景,心里越来越急,不停看手表,恨不得让车子飞起来。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是办公室小孟打来的。
“刘组长,我刚查了档案,吓出一身冷汗!” 小孟的声音带着慌张,“响水桥那座窑去年被举报过三次,每次都是夏云处理的,报的全是‘已整改到位’,根本没实际处理!”
刘猛咬着牙骂了句脏话:“我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档案赶紧整理好,我回去要逐字核对,看他到底瞒了多少事!”
“好,我已经在打印了,全是夏云的签字和盖章!”
挂了电话,刘猛的火气更大了,胸口堵得发闷。
夏云这根本就是玩忽职守,要是早认真处理,把窑彻底封了,侯思贵也不会出事。
车子又开了四十多分钟,远远看见路边停着辆警车,警灯闪得刺眼,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站在路边挥手,冻得脸通红,鼻子尖上挂着冰碴子。
小马赶紧停车,年轻人跑过来,喘着粗气说:“刘组长,我是太平派出所的,夏所长让我在这儿等您!”
“里面情况怎么样?” 刘猛推开车门就问,寒风灌得他一哆嗦。
“夏所长早就到了,带着几个人守在窑口,没敢挖。” 年轻人搓着手哈气,“侯思贵的老婆哭得快晕过去了,妇联的人正陪着,村民围了一大堆,都在骂骂咧咧的。”
“车能开进去吗?” 刘猛往山里看,只见前面的路被积雪埋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路面。
“开不过去了,积雪没到膝盖,得走十分钟。” 年轻人指了指前面的山路。
刘猛点点头,把羽绒服帽子拉得更低,跟着年轻人往山里走。
积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棉鞋很快就湿透了,冰凉的雪水往袜子里钻,冻得脚趾生疼。
雪地里的脚印乱七八糟,有胶鞋的、皮鞋的,还有三轮车的辙印,上面沾着黑煤渣,一看就是刚踩出来的。
“夏云为什么不组织人先清理?” 刘猛喘着气问,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
“夏所长说怕塌得更厉害,不敢动。” 年轻人小声说,“他现在也慌得不行,蹲在窑口抽烟,烟蒂扔了一地。”
刘猛没说话,加快了脚步。
又走了几分钟,前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风雪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绕过一道山梁,窑口的景象瞬间撞进眼里。
几十个人围在那里,有穿警服的、穿便服的,还有不少扛着锄头的村民,吵吵嚷嚷的像个菜市场。
黑黢黢的窑口被碎石堵得严严实实,最大的石头跟磨盘似的,压在最上面,缝隙里还在往下掉细土。
旁边搭着个简易帐篷,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应该是侯思贵的老婆王桂兰。
刘猛一眼就看见了夏云,他蹲在窑口边,手里夹着烟,烟灰掉了一身,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神空洞得吓人。
看见刘猛过来,夏云赶紧站起来,搓着手凑过去,声音发颤:“刘组长,您可来了……”
刘猛没理他,径直走向窑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要把侯思贵救出来,哪怕还有一丝希望。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吴良友正带着司机在风雪里徒步赶路,嘴里骂着天,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场人命官司压下去。
而太平乡的村民里,已经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把窑塌的消息发给了县报社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