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是真不含糊,刮在脸上跟小刀子划似的,生疼。
张毅缩着脖子,领着县局来的吴良友往国土所走,脚底下的冰碴子被踩得咯吱响,他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没个准谱。
杨蒿跟在吴良友旁边,那姿态活像条摇尾巴的哈巴狗,嘴就没停过:“吴局您瞧瞧这路,结冰好几天了,我上周就跟镇里说,得铺层沙子防滑,结果到现在没人管。真要是摔着人,这责任算谁的?”
那语气,仿佛他多有先见之明,别人都跟睁眼瞎一样。
周明跟在最后头,闷头抽着五块钱一包的红梅,烟卷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烟灰掉在棉袄上,他也没功夫拍。
张毅斜眼瞅见他手套上的黑油蹭到了衣襟,心里叹口气 ——
这老周,干活是把好手,可遇到事儿就蔫了,根本顶不上用。
“快到了,前面那院子就是。”
张毅抬手指了指。
那院子的铁门锈得掉了漆,门轴早烂了,用根粗铁丝随便拴着,风一吹就哐哐响,跟敲破锣似的,听着让人烦躁。
吴良友 “嗯” 了一声,目光扫过路边的拆迁工地。
一台挖掘机停在那儿,驾驶室里没人,铲斗上结着厚厚的冰,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旁边堆着的钢筋被风吹得呜呜叫,像是有人在哭,透着股子晦气。
“这迁建工程,进度倒是不慢。”
吴良友突然开口,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夸还是贬。
杨蒿立马接话,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那全靠陈书记抓得紧!天天泡在工地上,跟工人一起吃一起住,咱们镇就缺这种实在的领头人!”
张毅听得直皱眉,上周他还在麻将馆看见陈永强,输了钱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半夜才醉醺醺地走。
杨蒿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练到家了。
进了院子,几棵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直戳戳地指着天。
树底下堆着些旧桌椅,漆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木头碴子,看着就硌得慌。
有张桌子腿断了,用半截砖垫着,歪歪扭扭的,好像随时能散架。
“这院子,够‘朴素’的。”
吴良友撇了撇嘴,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石子滚到墙角,惊起几只潮虫,慌里慌张地钻进砖缝里,生怕被人踩着。
张毅脸上发烫,赶紧解释:“经费紧张,一直没顾上修。所里就这条件,让吴局见笑了。”
他说得没底气,谁不想有个好办公环境?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啥也干不了。
“不是见笑,是觉得寒酸。”
吴良友转身看向办公楼,“这楼多少年了?看着比我岁数都大。”
他语气里听不出真假,像是关心,又像是嘲讽。
那办公楼是老式平房,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如同长了一身牛皮癣。
窗户玻璃裂了道缝,用宽胶带十字交叉粘着,风一吹就哐当响,吵得人头疼。
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迁建工程的补偿标准,红纸被雨水泡得发皱,字迹都模糊了,跟老太太的老花眼差不多。
有几个老百姓用红笔在上面画了圈,写着 “看不懂”“不公平”,歪歪扭扭的字里全是怨气。
“补偿标准是按县里文件来的?”
吴良友盯着公告栏,眼睛眯了眯。“是,开会传达好几遍了,可还是有老百姓不理解。”
张毅说,“有的嫌房子赔少了,有的想多要套安置房,天天来所里闹。”
他想起昨天那个姓张的老头,往他桌上拍了个破碗,说不给多算二十平米就不挪窝,真是让人头大。
杨蒿又插了嘴:“主要是有些人想钻空子!明明家里就三口人,非要按五口人算面积,哪有这道理?”
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天底下就他公正。
张毅心里清楚,他表舅正琢磨着把女婿的户口迁过来,好多分套房子呢。
吴良友没接话,径直往办公室走。
门框上的油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的木头被虫蛀得坑坑洼洼,跟麻子脸一样。
推开门时,“吱呀” 一声响,听得人牙酸。
一股霉味混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皱眉。
屋里光线特别暗,虽然开了灯,但灯泡瓦数太低,跟萤火虫似的,照不了多大地方。
几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着老高的文件,全是迁建工程的土地资料,看着就头大。
墙角的暖气片早就不热了,上面搭着几件皱巴巴的外套,跟挂着几块破布似的。
“这条件,确实够差的。”
吴良友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墙上的锦旗上。
那锦旗褪色严重,上面的字勉强能看清:“秉公执法,为民办事”。
他伸手摸了摸,锦旗边缘都磨破了,如同老头身上的旧棉袄。
“所里就这几个人?”
他问,手指还在锦旗上蹭着。
“加上我一共五个。” 张毅说,“老王明年就退休了,小郑刚调来没多久,还在熟悉业务。”
他叹了口气,想请县局出面招人,可就这条件,年轻人根本不愿意来。
吴良友点点头,突然往院子角落走。
那儿有棵最粗的老槐树,树干上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横线。“这是我当年刻的身高线。”
他指着最上面那道,“离开水湾镇那年刻的,当时就这么高。” 语气里带着点怀念,又有点得意。
张毅凑过去看,那道刻痕已经被岁月磨得很浅了,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小字,像是 “良友”。
“那时候您才十八吧?”
“十七。” 吴良友笑了笑,眼神有点飘,“背着铺盖卷去县城上高中,走的时候我爹就站在这棵树下,没说话,就一个劲抽烟。”
他顿了顿,突然转身:“张所长,借一步说话。”
这突如其来的严肃,让张毅心里 “咯噔” 一下,知道正题要来了。
杨蒿和周明识趣地往办公室走,杨蒿还回头冲吴良友笑了笑,那谄媚的样子,活像哈巴狗见了主人。
两人走到院子另一头,风把说话声刮得七零八落,得凑近了才能听清。
吴良友掏出烟盒,抽出两根软中华,递给张毅一根。
张毅赶紧接过来,手指触到烟盒的皮质表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 自己平时抽的红梅,跟这根本没法比。
“火。” 吴良友叼着烟,冲张毅抬了抬下巴。
张毅赶紧摸出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打着,风太大,火苗像是在跳舞。
烟雾在冷风中瞬间散开,吴良友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张所长,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他的眼神藏在烟雾后面,看不清楚。
“快二十年了吧。”
张毅说,“您在农技站那会儿,我刚安排到管理区工作。”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当年的愣头青都成了中年人。
“是啊,二十年了。”
吴良友望着远处的拆迁工地,“那时候你还跟在老李后面跑腿,记得不?有次下大雨,咱们俩在这槐树下躲了半个钟头,你还给我讲你怎么追的你对象。”
张毅笑了,那时候的吴良友还没现在这么深沉,偶尔还会跟他们这些基层干部开玩笑。
“您记性真好。”
“有些事忘不了。” 吴良友转过头,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我三弟良新,你认识吧?”
张毅心里一紧,果然是为自家亲戚的事来的。
“认识,小时候总跟在您屁股后面,瘦瘦小小的,鼻涕老长。”
“现在不瘦了,壮得跟头牛似的。”
吴良友笑了笑,“前几年在老家开了个采石场,规模小,路又不好,没挣着钱。”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这次迁建工程不是需要砂石料吗?我想让他在新址附近整个大点的,手续的事,还得你多帮忙。”
这话听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让张毅帮个小忙。
张毅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尽量保持平静:“吴局,这恐怕不行。”
他知道这事的分量,不能轻易答应。
“哦?” 吴良友挑眉,“怎么不行?” 语气里已经带了点不悦。
“上礼拜白川镇的采石场塌了,死了两个人。”
张毅赶紧说,“县里刚下了文件,所有采石场审批都暂停了,说是要整顿安全问题。李县长在会上拍了桌子,谁要是敢顶风作案,直接摘乌纱帽!”
他把李县长搬出来,希望能吓住吴良友。
吴良友的脸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个疙瘩:“白川出事,跟水湾有什么关系?他们那是安全措施不到位,老板舍不得投钱,跟咱们能一样?”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点不耐烦。
“可文件是一刀切啊。”
张毅急了,“不管什么情况,一律暂停。我这小所长,哪敢违抗县领导的指示?”
他说得恳切,希望吴良友能理解。
“指示是死的,人是活的。”
吴良友的声音又高了点,烟蒂被他捏得变了形,“迁建工程等着砂石料用,本地有资源不用,难道要从外地运?那得多花多少钱?老百姓的安置房什么时候才能盖起来?”
他越说越激动,好像张毅不答应就是在拖水湾镇发展的后腿。
接着,他凑近张毅,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诱惑:“真出了事,有我在上面顶着,你怕什么?到时候新办公楼盖起来,三层小楼带院子,你这个所长脸上也有光,手下人干活也有劲不是?”
这话太直白了,就是赤裸裸的交易。
张毅手心全是汗,把烟卷都浸湿了:“不是我怕,是真没办法。审批流程卡得严,环保局、安监局、国土局好几个部门签字,少一个章都不行。我就算想帮忙,也过不了那关啊!”
他是真没办法,也不想蹚这浑水。
“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
吴良友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警告,“张毅,咱们不是外人,我才跟你说这话。水湾镇谁不知道你是个清官,但清官也得懂得变通不是?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所里的弟兄想想,他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破院子里办公吧?”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张毅心上。
张毅还想争辩,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杨蒿端着两杯热茶过来了,脸上堆着笑:“吴局,张所长,喝杯茶暖暖身子。这是我托人从山里买的野菊花茶,败火。”
他把茶杯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杯底还沾着点茶渍,看着不太干净。放下杯子,他话锋一转,眼睛里闪着光:“刚才听您说采石场的事,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张毅心里 “咯噔” 一下,就知道这小子要跳出来搞事。
吴良友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哦?你有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