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十分,日头正足,吴良友踩着阳光进了办公楼。
上了三楼,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他把沉甸甸的公文包往红木办公桌上一甩,“啪” 的一声闷响。
刚要坐下喝口茶,就听见 “哐当” 一声 —— 桌角那盆半人高的发财树被公文包带倒了。
花盆摔在地上裂了道缝,黑褐色的泥土撒了半桌,连文件上都沾了不少。
吴良友赶紧蹲下身扶花盆,嘴里碎碎念:“稳住稳住,可别出岔子。”
这发财树是他去年托人从花市淘来的,据说招财进宝,局里每次要向上级申请拨款,他都得对着树念叨几句 “拜托拜托”。
虽说没见着拨款多多少,但心里踏实,算是个精神寄托。
好不容易把花盆扶正,用纸巾擦着桌上的泥土,吴良友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愣了一下,不是累的 —— 早上陪分管领导去基层转了一圈,也没多累。
说到底,还是刚才糜素雅来送请柬那事儿闹的。
那姑娘刚推开办公室门时,他还以为是哪个单位来办事的,抬头一看,差点没认出来是李天宁的对象。
三个月前到省厅办事在峡江见过一面,当时觉得挺文静,今天穿了件亮色斑马纹上衣,配着宽松的哈伦裤,整个人亮堂得很。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他这快四十四的人了,居然觉得浑身一麻,比喝了半斤高度白酒还晕乎。
吴良友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找到那个备注 “素雅” 的联系人。
头像里的姑娘戴着墨镜,站在海边,头发被风吹起来,跟电视里的广告模特似的,洋气。
他盯着头像看了两秒,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想了半天,才慢慢敲:“请柬收到了,下周五我一定到。”
发送键一点,他的心 “咚咚” 跳得厉害,跟揣了只兔子似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 —— 陪厅长喝酒,不管对方怎么劝都能保持清醒;跟开发商谈地块,磨破嘴皮也没怂过。
可今天就因为个小姑娘的笑脸,居然慌了神,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估计能成局里的笑料。
手机 “叮” 地响了,糜素雅回得特别快:“谢谢吴局赏光~到时候我跟天宁给您留最好的酱香酒,天宁说您就爱这口。”
后面还跟了个吐舌头的俏皮表情。
吴良友看着那个表情,嘴角不自觉往上扬,越看越觉得顺眼,忽然觉得办公室的空调好像坏了,浑身燥热,连后背都渗了点汗。
他起身走到窗边,对着玻璃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
玻璃里映出自己的脸,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鬓角也有了不少白头发 —— 这都是在机关熬了三十年的痕迹。
年轻时他也是个精干小伙,如今早被各种会议和报表磨成了 “老油条”,可刚才在糜素雅面前,那点 “老油条” 的沉稳劲儿,居然一点都没派上用场。
他想起刚才糜素雅递请柬的样子:双手把红色烫金的请柬递过来,手指又细又白,说话时微微歪着头,声音软乎乎的:“吴局,下周五我跟天宁结婚,您一定要来热闹热闹。”
当时他脑子一懵,差点把 “好说” 说成 “漂亮”,还好反应快,才没出洋相。
回到办公桌前,吴良友端起保温杯,猛喝了一大口枸杞水。
刚入口就烫得他直伸舌头 —— 光顾着想事儿,忘了早上刚续的开水。
他放下杯子,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才想起还有一堆活儿没干:马厅长下周一要来调研,汇报材料还只是个初稿;下午三点要开党组会,会议提纲才看了一半;还有李天宁的婚礼,份子钱随多少、要不要单独准备个红包,都还没定。
可不管怎么提醒自己 “该干活了”,脑子里还是全是糜素雅的影子,挥都挥不去。
正烦着呢,“咚咚咚” 的敲门声响起,节奏不快不慢,一听就是办公室副主任小吴。
这小吴是个人精,见两人都姓吴,往往人前吴局长、人后吴伯佰地叫。
更神奇地是,他总能在吴良友刚有点空闲的时候准时出现,比闹钟还准。
“吴局,下午党组会的材料,您过目。” 小吴把一沓打印好的纸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桌面,很快就盯上了那个红色请柬,“哟,这是哪家办喜事?看着真喜庆。”
吴良友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请柬往抽屉里塞,动作快得跟藏私房钱似的,嘴里含糊道:“杨柳所李天宁的,这小子年纪不大,办事还挺利索,对象也不错。”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劲 —— 平时下属结婚,他要么说 “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别太早被家庭绊住”,要么吐槽 “现在结婚成本太高,压力太大”,今天居然夸人对象,属实反常。
小吴果然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点疑惑,但没多问,顺着他的话笑道:“我也听说了,李天宁对象长得特别漂亮,还是城里姑娘,这家伙真是好福气。”
“嗯,挺会来事儿的。”
吴良友赶紧翻开党组会提纲,假装认真看,想把话题岔开,“你把‘作风建设’这部分再充实一下,最近上面查得严,多写点咱们自查自纠的具体做法,越细越好,显得咱们重视。”
“好的吴局,我马上让人改。”
小吴点头应着,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吴良友听见他跟外面的办事员小声嘀咕:“今天吴局有点不对劲啊……”
吴良友心里有点虚,又有点莫名的得意。
连小吴这小子都看出来了,说明自己刚才是真失态了。
不过这种失态挺新鲜,让他觉得好像年轻了好几岁,有点刺激。
他摸出烟盒,想抽根烟压压惊,刚摸出打火机,才想起办公室禁烟 —— 前阵子纪检组刚强调过,谁违规抽烟直接通报批评。
他只好把烟塞回烟盒,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东方红》的节奏,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全是糜素雅的样子:说话时的语气、递请柬时的动作,还有那句 “以后还得靠吴局多提携”。
这姑娘确实会来事儿,比局里那些只会闷头写材料的年轻人强太多。
就说办公室的林少虎吧,笔杆子是硬,可一跟领导打交道就犯怵,三句话就能把天聊死,上次陪他去见开发商,全程就说了句 “您好”,尴尬得不行。
正想着,手机又 “叮” 地响了,还是糜素雅发来的消息:“吴局,天宁说您平时爱喝茶,我托老家的亲戚带了点明前龙井,回头让天宁给您送办公室来。不值钱的小东西,您千万别嫌弃。”
吴良友眼睛一亮,这姑娘不光嘴甜,还懂人情世故,知道投其所好。
送茶叶比送烟送酒强多了,既显得有品味,又不张扬,不会让人说闲话。
他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半天,回:“太客气了,心意我领了,茶叶就不用送了,你们年轻人刚结婚,用钱的地方多。”
嘴上这么说,他却把消息反复看了三遍,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
心里还在盘算:要是茶叶真送来了,就放在办公桌显眼的地方,有人来汇报工作时,自然能看见,到时候提一句 “这是李天宁对象送的,小姑娘真懂事”,既显得自己人缘好,又能顺便夸夸糜素雅,一举两得。
正美滋滋地盘算着,财务股的袁大秀敲门进来了,手里捏着一叠报销单,脸上堆着笑:“吴局,上个月的招待费报销单,您给签个字呗。再拖下去,这个月财务就没法结账了。”
吴良友接过笔,刚要在报销单上签字,突然想起件事,抬头问:“袁会计,工会经费还剩多少?年底够不够用?”
袁大秀掏出随身带的小本本,翻了两页说:“还剩两万三左右,年底搞活动、发福利肯定够,省着点花还能剩点结余。”
“李天宁不是要结婚了嘛,工会按规矩给点福利。”
吴良友签完字,把报销单推回去,“买套好点的床上四件套,要纯棉的,实用。别买那种便宜货,用两次就起球,丢咱们单位的人。”
袁大秀愣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
按惯例,工会给结婚职工的福利都是统一采购的百元被套,印着 “百年好合” 的红字,质量一般。
吴局这次特意点名要 “好点的”,这待遇可是独一份,连去年王副局长结婚,工会都没这么上心。
“明白明白!吴局您放心,我肯定买最好的,保证纯棉、不掉色、不起球!”
袁大秀赶紧应着,拿着报销单退了出去。
刚走到走廊,就掏出手机给同事王春打电话:“小王,你认识卖床上用品的不?要最好的纯棉四件套,品牌货!李天宁结婚用的,吴局亲自吩咐的,千万别买差了,不然咱俩都得挨批!”
吴良友没管袁大秀那边的动静,他拿起林少虎写的汇报材料初稿,皱起了眉头。
这稿子昨天还看得,今天怎么这么干巴?全是套话空话,跟啃压缩饼干似的,噎得人难受。
他抓起红笔,在稿子上圈划起来:“这里要加具体案例,别光喊口号”“突出党组的领导作用,体现咱们的重视”“数据要具体,加个百分比,显得专业”。
圈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早上跟林少虎说过,要在材料里加 “数字化改革” 的内容,不知道这小子加上没。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拨了林少虎的分机号。
响了五六声才有人接,电话那头传来打印机的 “滋滋” 声,林少虎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局长,啥事啊?我正改材料呢,手都快敲断了。” 听这语气,就知道是又加班加烦了。
“我这记性也差了,数字化改革那块加了吧?马厅长特别重视这个,别漏了。” 吴良友的语气不自觉地严肃起来,一秒切换领导模式。
“加了加了,写了‘计划投入五十万升级业务系统’。” 林少虎叹了口气,“但实际只拨了二十万,还是分期付的,这么写会不会太假?到时候马厅长问起来,我可圆不上。”
“什么假不假的?这叫规划!” 吴良友敲了敲桌子,“领导就爱看这种有前瞻性的规划,显得咱们有魄力。你再上网搜点‘智慧国土’的术语,往里面加一加,写得玄乎点,让人听不懂但觉得很厉害就行。”
挂了电话,吴良友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不知道 “智慧国土” 具体是啥,就是上次开会听别的单位领导提过一嘴,觉得听起来挺高级。他笑了笑,自己这 “老狐狸” 的本事,还是没丢。
刚放下电话,座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 “马厅长秘书小张”。吴良友心里一紧,赶紧接起电话,语气瞬间变得恭敬:“张秘书您好!有什么指示?您尽管说,我们一定照办!”
“吴局,跟你说一下,马厅下周一的行程定了。” 小张的声音很公事公办,“下午两点到你们局,先听汇报,然后去基层所看看,四点半开座谈会。调研重点是‘基层治理创新’,你们赶紧准备,别出岔子。”
吴良友心里 “咯噔” 一下 —— 基层治理创新?这跟他让林少虎写的 “数字化改革” 八竿子打不着啊!材料都快写完了,现在换重点,这不折腾人吗?但他不敢有半句怨言,连声应道:“明白明白!我们马上调整,保证让马厅长满意!”
挂了电话,吴良友差点把手里的保温杯摔了。他深吸一口气,又抓起电话打给林少虎,这次声音直接拔高了八度:“少虎!汇报材料重改!重点写‘基层治理创新’,数字化改革那块往后放一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林少虎的声音带着绝望:“局长,我刚把数字化那块写完,现在改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干工作就得随机应变!”
吴良友敲着桌子,“你把李天宁他们杨柳所的‘土地纠纷调解室’写进去,去年不是评了先进吗?多挖点素材,往好里写,吹得天花乱坠都没事!”
挂了电话,吴良友才发现自己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李天宁,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但转念一想,这招确实高明:写杨柳所的调解室,既符合 “基层治理” 的主题,又能夸自己领导有方,还能给李天宁送个人情,一举三得。
他摸着下巴笑了,看来自己这 “老狐狸” 的脑子,还没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