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璐隐约听所里同事议论过,吴良友特别喜欢“4”这个数字。
说什么“四平八稳”、“四季发财”的吉利话。
当初盖这栋机关干部住宿楼的时候,他还是分管机关的副局长。
利用职权,早早把四楼位置最好、面积最大的一套房子占下了。
爬楼梯的时候,她的腿有点发软,不完全是累的,更多是心里没底、紧张。
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到了四楼,看着一排紧闭的房门,她有点茫然。
正不知该敲哪一扇,一个提着菜篮子、像是干部家属模样的中年妇女从旁边经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万璐鼓起勇气上前询问:“阿姨,请问一下,吴良友吴局长是住这一层吗?”
那妇女指了指走廊尽头那扇装着防盗门的房子:“哦,找吴局啊,就那家,402。”
万璐道了谢,走到402门口,停下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然后,才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挺温和。
门开了,里面站着个四十多岁、白白净净、戴金边眼镜、看起来斯文知性的女人。“你找谁?”
她看着门外的万璐,眼神里带着疑惑和打量。
“您好,我找吴局长,我叫万璐,是杨柳国土所的。”
万璐赶紧自我介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女人愣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恍然的、客气的笑容:“哦,是万璐啊,进来吧,进来坐。他还没回来呢,估计单位有事。我是他爱人,王菊花。”
万璐拘谨地走进屋。
屋里特别凉快,空调开得很足,与外面闷热形成鲜明对比。
她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也不敢乱看,生怕自己这身尘土玷污了干净整洁的环境。
王菊花给她倒了杯温水,放在光可鉴人的玻璃茶几上,语气还算温和:“找他有事?坐下说吧。”
“嗯,谢谢嫂子。”
万璐小心翼翼在那张看起来就很贵的真皮沙发边缘坐下,屁股只挨着一点点边,身体挺得笔直。“单位不是要改革嘛,竞争上岗。我笔试没考好,成绩不太理想……想找吴局长汇报一下情况,看看领导能不能……帮帮忙,给个机会。”
她低下头,声音越说越小,带着难以掩饰的羞愧和哀求。
王菊花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也没多问,只是说:“哦,是这事啊。最近来找他的人确实多。”
她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老掉牙的《康熙微服私访记》。
电视声音开得不大,屋里除了电视剧对白,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压抑。
万璐根本没心思看电视,眼睛忍不住偷偷打量屋里摆设。
这房子真宽敞,看着得有三室两厅,比自己家那个只有两间低矮平房的小院子,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地板是光滑的暗红色实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
头顶悬着层层叠叠、亮闪闪的水晶吊灯,一看就价值不菲。
客厅角落里放着巨大的生态鱼缸,里面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悠闲游来游去。
鱼缸旁边,就是她坐着的这套宽大、柔软的真皮沙发,坐下去舒服得让人不想起来。
万璐想起自己家里那个沙发,还是结婚时买的,里面弹簧早就老化,坐上去硌得慌。
外面人造革裂开好几道口子,用透明胶带粘着,跟眼前这个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最显眼的是沙发后面背景墙上挂着的巨大铜质鹰雕,差不多一人高,翅膀有力张开,锐利的眼睛瞪得溜圆,带着俯视一切的霸气,看着挺吓人,给人无形压迫感。
她赶紧移开视线,看向电视墙旁边。
那里用文化石做了个小假山造型,里面竟然还种着棵郁郁葱葱的元宝树,叶子绿得发亮。
旁边的多层隔断柜上,摆着半米多高的玉雕孔子座像,孔子面容慈祥,笑眯眯的。
但奇怪的是,像前面的紫铜香炉里,插着的不是香,而是三根黄色竹签,摆成奇怪的“品”字形。
竹签旁边,还随意倒插着几个抽完的香烟过滤嘴,烟嘴上面,隐约可见“1916”几个烫金的洋码数字。
万璐看着这极不协调的组合,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心里暗暗嘀咕:这吴良友,给圣人上供的,难道是这种高档烟?他是怕圣人只认得旱烟叶子,不认识这名牌货,所以特意孝敬一下?这想法可真够别出心裁。她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脸上怪异表情。
“妹子,别光坐着,喝水啊,到了这儿就别客气。”
王菊花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演起了韩剧,她笑着对万璐说,态度还算友善。
“谢谢嫂子。”
万璐端起那杯温水,小心抿了一小口。
水是温的,带着淡淡漂白粉味道,喝下去,干得冒烟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一点。
“杨柳所我去过一次,挺偏的,路也不好走。
你们在那边上班,挺不容易的。”王菊花语气温和拉家常,试图缓解尴尬气氛。
“这次改革,听说力度挺大,要精简不少编外人员和一些……成绩靠后的。你们压力肯定不小。”
“可不是嘛,”万璐叹口气,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着我这点工资。要是……要是工作没了,真不知道以后日子该怎么过……想起来,晚上都睡不着觉。”
她说的是实情,声音里带着真实恐慌。
“唉,都不容易。”
王菊花表示理解点点头,“我以前也在乡下教过几年书,知道基层的日子不好过,清苦。”
她拿起果盘里一个红富士苹果,用小刀熟练削着皮,然后递给万璐,“来,吃点水果吧,看你脸色不好,肯定没休息好。补充点维生素。”
万璐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削得干干净净、散发清甜香气的苹果,心里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
这些天,除了她妈,还没人这么主动关心过她,给过她一点温暖。
她接过苹果,手指微微颤抖,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啃苹果,掩饰住即将决堤的情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主要是王菊花问,万璐小心答。
时间在略显沉闷气氛中,一点点流逝。
眼看墙上挂钟指针快要指向下午两点,到了单位下午上班时间,吴良友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万璐心里越来越焦急,越来越没底。
她站起身,拘谨地说:“嫂子,要不……要不我先走吧?吴局长工作忙,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我等他上班时间,再去办公室找他。”
“别急,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看他到哪儿了。”
王菊花说着,拿起客厅角落里座机电话,拨通吴良友手机号码。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被接通。
里面传来吴良友不耐烦的、压低的声音:“喂?什么事?我正忙着跟人谈事情呢!”
“家里来客人了,”王菊花语气平静地说,“杨柳所的万璐,来找你说工作上的事,等了你一中午了。你看……”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只能听到细微呼吸声。
过了几秒钟,吴良友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刻意冷淡疏远:“万璐?她怎么找到家里来了……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让她下午四点半,准时到我办公室来。我现在没空。”
说完,不等王菊花再说话,就直接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嘟”忙音。
王菊花放下电话,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她转向万璐,语气带着点歉意:
“他就这样,一忙起来脾气就急,没什么耐心。你别往心里去。他让你下午四点半,直接去办公楼三楼局长办公室找他。”
万璐心里一沉。吴良友这冷淡、不耐烦的态度,让她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又凉了半截。
但她不敢表露出来,赶紧站起身,挤出感激笑容:“没事没事,谢谢嫂子了。给您添麻烦了,那我先走了。”
她拿起旧布包,跟王菊花道别后,心情复杂地走出这间宽敞凉爽的房子。
重新回到外面,午后的太阳依旧毒辣,明晃晃照在地上,反射出刺眼白光,晒得她有点发晕,脚步也有些虚浮。
她站在国土局大院门口,看着里面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的人们,心里七上八下,像悬在半空中,找不到落脚点。
吴良友这明显不想多搭理的态度,下午去了办公室,他到底会不会帮她?会不会连见都不愿见她?
她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声音在寂静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她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她就只啃了怀里那两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路边恰好有个卖烤红薯的小摊,一个用旧铁桶改装的炉子,里面烧着蜂窝煤,红薯在炉壁上烤着,散发出诱人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甜香。
小贩是个缩着脖子、看起来畏畏缩缩的中年男人,鼻涕快流到嘴里了,他也不擦一下,两只手因为长期摆弄煤炭和红薯,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黑泥。
万璐本来想掏钱买一个,这热乎乎、甜丝丝的烤红薯,对她饥饿肠胃是极大诱惑。
可一抬头,正好看见那小贩用乌黑的手拿起一个红薯称重,手指不可避免碰到了红薯皮。
她突然就觉得一阵反胃,刚刚升起的食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摇摇头,默默地走开了。
又往前走了几十米,看见一个门面不大、但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面馆。
玻璃门上贴着“牛肉面”、“鸡蛋面”的红字。
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零钱,最终还是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老板,一碗鸡蛋面。”
她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低声对走过来招呼的老板说。
“好的!鸡蛋面一碗!稍等马上就好!”老板是个爽快人,高声对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嗓子。
没过几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就端了上来。
白色面条卧在清澈汤底里,上面盖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几片翠绿葱花点缀其间,香味扑鼻。
万璐拿起筷子,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热乎乎面条下肚,空荡荡胃里终于有了点实实在在的东西,那股因为饥饿引起的眩晕和无力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吃着吃着,眼泪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掉了下来,砸进面汤里,溅起小小涟漪。
只有在这一刻,在这碗廉价却温暖的面条面前,她才觉得自己还像活着的、有知觉的人,才稍微积蓄起一点点力气,去面对下午那场吉凶未卜的谈判,去思考那个迷雾重重、看不到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