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渐渐平息,会场里的气氛却依然带着一种被鼓舞后的微热。
吴良友知道,火候到了。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种更为诚恳、甚至带着点“掏心窝子”意味的表情。
“好了,同志们,玩笑归玩笑,这正经事,咱们还得往深里说,往实里说。”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刚才许书记把改革的大方向、总盘子讲得很透彻,我呢,再补充两句心里话,也算是个表态。”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通过话筒传递出一种推心置腹的质感:“说实话,这次组织上安排我来杨柳镇当这个指导组长,一方面,是服从安排,工作需要;另一方面,我个人也确实有点……不一样的感情在里头。”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不一样的感情?啥感情?八卦之魂在每个人心中悄然燃起。
许明明也坐直了身子,手里的笔停在笔记本上方,静待下文。
吴良友的目光缓缓扫过会场,仿佛在寻找什么,最终,精准地定格在靠后位置、正低着头的史小路身上。
史小路感受到那目光,心里猛地一紧,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下意识地就想把脑袋缩进脖领子里。
只听吴良友用一种平静中带着点复杂情绪的语调说道:“可能有些同志还不知道,坐在咱们后排的,杨柳镇国土所的史小路同志——”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确保所有人都能听清,“是我的亲外甥。”
“嗡——”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议论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汇聚在一起也颇为可观。
“啥?史小路是吴局长的亲外甥?”
“藏得够深的啊!从来没听小路提起过!”
“好家伙,原来指导组长是带着‘家事’来的!”
“这下有意思了,看吴局长怎么处理这层关系。”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有恍然大悟的,有若有所思的,也有嘴角带着玩味笑意的。
看向史小路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看你怎么办”的审视。
史小路如坐针毡,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场表演个原地消失术,只能死死盯着眼前的笔记本,仿佛那上面有逃生秘籍。
许明明见状,眉头微蹙,拿起话筒准备说点什么控制一下场面,却被吴良友用一个坚定而隐蔽的手势制止了。
吴良友抬起手,向下虚按了按,等会场的议论声稍微平息,才继续说道,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我把这个关系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不是想给我外甥搞什么特殊化,更不是要替他打招呼、走门路!恰恰相反,我是想借此机会,向大家,也向纪委的同志,表个态!”
他目光炯炯,扫视全场:“就在昨天,我姐姐,也就是史小路的母亲,还专门找到我,哭着求我,说‘良友啊,你就这么一个外甥,在基层不容易,这次改革千万要照顾照顾他’。我当时就跟她说得很清楚!”他
猛地提高了音量,“我说,姐,改革是公平的!小路要是真有本事,有能力,不用我吴良友打任何招呼,他凭自己的实力也能留下来!可他要是没那个本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就算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打招呼,把他硬塞进去了,那反而是害了他!耽误了工作,也毁了他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杀气:
“这句话,不光是对我外甥史小路说的,也是对在座每一位同志说的!不管你是谁,有什么背景,认识什么人,爹是李刚还是王刚,在这次改革面前,一律平等!笔试你考不过,说破大天也没用!面试你表现不好,关系再硬也白搭!考核你分数不够,天王老子来了也帮不了你!谁要是想在背后搞小动作,玩猫腻,走那歪门邪道——”
他再次伸手指向角落里的纪委监督员,声音如同寒冰:“就别怪我吴良友铁面无私,更别怪纪委的同志请你进去‘喝茶谈心’!我们改革的目的是选贤任能,绝不允许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大义凛然!先主动坦白关系,再表明不徇私的态度,最后祭出纪委大棒,一套组合拳下来,直接把台下那些小心思、小算盘打得七零八落。
掌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起,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持久!这一次,很多人是真心实意地在鼓掌。
不管吴良友内心真实想法如何,至少他这番表态,让人挑不出毛病,甚至让人心生几分敬佩(或者说是忌惮)。
许明明也跟着用力鼓掌,心里暗道:这个吴良友,果然是个官场老手,这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玩得漂亮!既堵住了悠悠众口,又树立了公正形象,就算以后史小路真凭实力留下了,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主席台上的镇长王鹊也适时地附和道:“吴局长说得好!改革必须公平公正!我们杨柳镇党委政府坚决支持!一定会严格按照程序办事,全程接受监督,确保每个同志都能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
史小路在如雷的掌声中,总算偷偷松了口气,虽然知道舅舅这话多半是说给外人听的,但至少暂时把他从风口浪尖上解救了下来。
可他心里那根弦依然绷得紧紧的——舅舅这高调唱得越响,他压力越大啊!万一自己没考好,那不是打舅舅的脸吗?
吴良友享受着台下热烈的掌声,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他知道,这最关键的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他详细讲解了笔试的范围(特别强调了几个他认为史小路和王春可能需要加强的知识点)、面试的流程(暗示了实际操作能力的重要性)以及考核的标准(着重提了“群众基础”和“工作态度”),讲得是口干舌燥,细致入微。
讲完后,他把话筒交还给主持人,自己靠在椅背上,假装认真聆听后续安排,实则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台下的反应。
他注意到,那个农机站的老郑,虽然没再发言,但低着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吴良友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这老家伙,像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来光靠喊口号是糊弄不住的,得防着他点,说不定他手里就攥着什么黑材料呢。
会议进行到十一点半,主持人宣布休息十五分钟。
吴良友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就被一群热情的镇干部“呼啦”一下围住了。
“吴局长,您讲得太好了!真是高屋建瓴,深入浅出啊!”
“吴局长,笔试那个范围,关于新土地管理法实施细则部分,能不能再给划划重点?”
“吴局长,我是民政办的小陈,想请教一下,合并后我们的业务系统和档案怎么交接?”
众人七嘴八舌,递烟的,倒水的,拍马屁的,问问题的,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
吴良友一边面带微笑地应付着,一边用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寻找史小路的身影。
终于,他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到了那小子——正对着窗外发呆,一脸愁云惨淡。
吴良友借口去洗手间,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快步走到史小路身边。
史小路一见他,像是受惊的兔子,赶紧站直:“舅……”
“叫局长!”吴良友低声呵斥,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快速说道,“笔试的重点范围,我晚上整理一下发你微信,加密文件,密码是你生日。给我抓紧时间背!别关键时刻掉链子!”
史小路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知道了!谢谢舅……谢谢吴局长!”
“光背重点不够,自己也得下功夫!”
吴良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警告,“面试的时候机灵点,多看、多听、少说话,尤其别提我!你妈那边我会安抚,你只管专心考试,听到没?”
正说着,走廊那头传来了许明明清亮的声音:“吴局长,您在这儿呢?大家还等着您回会议室,有些细节还想再向您请教呢。”
吴良友赶紧换上公事公办的笑容,转过身对许明明说:“哦,许书记,我刚跟小路同志简单聊了两句,了解了一下基层年轻干部对改革的看法和思想动态。小伙子态度很积极,对改革充满期待嘛!”
许明明目光在史小路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她笑了笑,笑容意味深长:
“是啊,小路同志年轻,有干劲,是棵好苗子。相信他一定能凭借自己的实力,通过改革的考验。”
史小路被许明明看得心里发毛,赶紧表决心:“许书记放心,吴局长放心,我一定努力,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会议室,下半场会议主要是答疑环节。
吴良友虽然坐在主席台上,看似在认真解答问题,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笔试还好操作,面试和考核才是难点,得找信得过、嘴巴严的人暗中关照,还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这难度系数,堪比高空走钢丝。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已是下午一点多。
吴良友只觉得身心俱疲,比连续加了三天班还累。他刚走出会议室,许明明就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吴局长,今天真是辛苦您了。我在镇上安排了顿便饭,您说什么也得赏光,咱们边吃边聊?”
“哎呀,许书记太客气了。”
吴良友摆摆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下午还得赶回县里,有个紧急会议要参加。简单吃点工作餐就行,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顿饭恐怕没那么好吃,许明明肯定有话要套。
果然,许明明没有强求,而是将他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但整洁有序,墙上挂着杨柳镇规划图和几张醒目的奖状。
许明明亲自给吴良友泡了杯茶,香气袅袅。“吴局长,今天您在会上的表态,我非常赞同,也给我们的干部吃了一颗定心丸。”
许明明坐在对面,语气诚恳,“改革确实需要公平公正的环境,不能因为任何关系搞特殊化。不过……”
她话锋微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关于史小路同志的情况,您真的决定完全放手,让他自己去拼?”
吴良友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水汽掩饰住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心虚,呵呵一笑:
“那当然!我这个当舅舅的,更得以身作则!许书记你放心,我吴良友说到做到,绝不会干涉杨柳镇具体的考核工作。一切都按规矩来!”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许明明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镇党委一定会严格履行程序,笔试面试全程录像,考核结果全面公示,接受全体干部职工的监督。如果在过程中发现任何违规违纪的苗头,还望吴局长能及时指导,我们坚决纠正。”
吴良友心里一沉,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这女人,果然是在敲打自己!话说得漂亮,但潜台词就是:你别想插手,我们盯着呢!
看来,在杨柳镇这边,操作空间比想象中要小得多。
他赶紧点头,表情严肃:
“那是自然!许书记办事,我一百个放心!如果发现有人敢违规操作,不管涉及到谁,随时向我反映,我绝对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两人又心照不宣地聊了几句套话,吴良友便借故离开了镇委大楼。
坐进自己的专车,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他掏出手机,给老婆王菊花发了条微信:“杨柳镇动员会已结束,效果不错。我马上赶回城关镇,落实王春的事。”
很快,王菊花回复了一个字:“速!”后面跟着一把滴血的菜刀表情。
吴良友看着那个表情,脖子一凉,无奈地叹了口气,发动了汽车。
他知道,杨柳镇这边有许明明这个精明女人盯着,得换个思路。
而城关镇那边,压力更大,老婆的“尚方宝剑”(菜刀)已经悬在头顶了。
这事要是办砸了,不仅乌纱帽危险,后院起火更是能把他烧得片甲不留。
与此同时,杨柳镇国土所的办公室里,史小路正被同事们团团围住。
“行啊小路,深藏不露啊!吴局长居然是你亲舅舅!”
“小路,笔试有没有啥内部消息?给兄弟们透露点呗?”
“以后高升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一起扛过枪的兄弟啊!”
史小路被围在中间,脸上挤着笑,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啥滋味都有。
他既盼着舅舅那“加密文件”真能管用,又怕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更怕周围这些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迟早会变成把他架在火上烤的柴火。
而在镇委大楼的另一间小会议室内,许明明正和组织委员老赵低声交谈。
“老赵,你把今天参会,特别是涉及改革核心部门的人员名单再仔细梳理一遍。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尤其是和县里哪位领导有牵扯的,都给我标注清楚。重点,还是史小路。”
许明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老赵心领神会:“明白,我马上就把档案调出来仔细核对。另外,笔试的出题和面试的考官人选……”
“出题由县里统一,我们管不了。但面试考官,”许明明打断他,目光锐利,“我们要提前拟定一个名单,原则就一条:政治过硬,作风正派,最关键的是——和吴良友局长没有任何瓜葛,不怕得罪人的人选。”
“好的,书记,我这就去物色。”
“还有,”许明明叫住正要离开的老赵,“农机站那个老郑,今天在会上放了第一炮,虽然被吴局长压下去了,但估计心里不服。多留意他的动向,别让他在底下串联,搞出什么群体事件来。”
“放心吧书记,我会安排人盯着的,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向您汇报。”
老赵走后,许明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已经渐渐散去的雾气。
阳光洒在杨柳镇的街道上,看似一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她知道,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这场改革,考验的不仅是干部的能力,更是人性的底线和权力的平衡。
吴良友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这场大戏的开幕锣鼓。
她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用力写下一行字:“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合上笔记本,她的眼神坚定而清澈——无论阻力多大,这场改革必须成功推进。这不仅是为了杨柳镇的发展,更是对权力和公平的一次严峻考验。
而此时的吴良友,正驾车行驶在返回县城的路上。
他全然不知,自己那点心思早已被许明明看了个通透,一张无形的监督之网已经悄然撒开。
他满脑子还在盘算着如何利用“指导组长”的身份,在规则的边缘为自己的亲戚谋取那一点点“优势”,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自己亲手挖掘的陷阱。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杨柳镇渐渐笼罩在暮色之中。
镇上的干部职工们,怀着各异的心情,走向各自的归途。
这场关乎前途命运的考试,就像这即将到来的黑夜,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