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高那声“严肃处理”的余威还在空气里飘着,没完全散掉。走廊里大部分人虽然脸上还挂着意犹未尽、想吃大瓜的表情,但碍于副局长的权威,还是开始不情不愿地掏手机,嘴里嘟嘟囔囔地准备删除那条劲爆短信。
唯独雷文达,脖子一梗,像个斗志昂扬的公鸡,非但没删,反而把手机屏幕晃得更起劲了,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方局,您这官腔打得是挺响啊!”
雷文达嗤笑一声,语气里的讽刺意味浓得能炒盘菜了,“咱们系统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吴局长就好这口‘深入基层’、‘关心女同志’?这短信是造谣吗?我看是纪实文学!删了多可惜啊,留着给后人当个警醒教材多好!”
他这话阴阳怪气到了极点,立刻引来了几个平时就对吴良友的做派敢怒不敢言的人的低声附和。人群里又开始嗡嗡作响。
“就是就是!某些领导的花边新闻,比晚上八点档的电视剧还精彩呢!”
“诗里那个‘杨柳’,是不是就暗指杨柳国土所那位啊?听说挺年轻的……”
“保不齐就是有人为了那个上岗名额,豁出去了呗,这年头,为了转正,啥事干不出来……”
听着这些越来越不堪入耳、朝着下三路狂奔而去的议论,方志高心头那股火“噌”地就冒起来了,直冲脑门。
他知道雷文达跟吴良友之间素来有积怨,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煽风点火,这行为,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其心可诛!
他猛地提高嗓门,声音洪亮得跟敲钟一样,试图压过所有的杂音:“都给我闭嘴!耳朵聋了吗?传播谣言是违法行为!想过后果没有?!谁再传,自己到监察室说清楚!”这一嗓子确实镇住了不少人,一些胆小的、怕惹事的赶紧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划拉,假装已经把短信删了。
雷文达见状,这才慢悠悠、像是施舍一样把手机揣回裤兜,但嘴巴可没闲着,嘟囔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删就删呗,有啥大不了的。要我说啊,某些领导自己屁股底下不干净,还怪群众眼睛雪亮?真是天大的笑话。”
方志高气得脸色由黑转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但他知道,现在跟雷文达这种滚刀肉硬吵,只会让场面更加难看,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他强压住蹭蹭往上冒的火气,一把将旁边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办公室主任林少虎拉到走廊角落,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吩咐:
“少虎,你立刻,马上,打电话通知各国土所,强调纪律,统一口径,就说是恶意诽谤,让大家不要相信,更不要传播,立刻删除短信!还有,想办法,用一切办法,尽快联系上吴局长本人!听到没有?”
林少虎赶紧点头如捣蒜:“好的方局,我明白,我这就去办!”
说完转身就往办公室跑,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点仓皇。
林少虎刚冲进办公室,抓起座机听筒,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办公室里的几部电话就像约好了要搞团建一样,“叮铃铃”、“叮铃铃”地响成了一片,此起彼伏,吵得人脑仁疼。
他手忙脚乱地接起离他最近的一个,听筒里立刻传来牛角国土所王所长那火急火燎、像是房子着了火的声音:“林主任!林主任!你们县局收到没?就那条……那条关于吴局的短信!我的天!太恶毒了!这谁干的啊?无法无天了!”
刚挂断,气都没喘匀,松鹤所的电话又打了进来,那边负责人的语气就微妙多了,带着点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味道:“哟,小林主任!忙着呢?听说你们县局要出大新闻了?动静不小啊?那个‘杨柳’,是不是就指的杨柳所那位刚来的小姑娘?啧啧,年轻人,路子就是野……”
林少虎疲于应付,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他连着接了好几个国土所的电话,发现各所的心态简直是五花八门:有关心单位声誉、着急上火想着怎么辟谣的;有纯粹是八卦之魂燃烧、打电话来打听内幕消息的;更有甚者,就是松鹤所这种,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的。
他抽空又多次尝试拨打吴良友的手机,耳朵里听到的,永远是那个熟悉又让人绝望的冰冷提示音: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他的心头,越缠越紧。
实在没招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分管机关事务、平时看起来比较佛系的副局长冉德衡汇报了这个情况。
出乎林少虎的意料,平时说话慢条斯理、天塌下来好像也能先喝口茶的冉副局长,这次反应却异常干脆利落,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回了话:“嗯,知道了。这事性质恶劣,影响很坏。你先别管了,也别再打电话了,我来处理。”
林少虎握着话筒,愣了好几秒。
冉局长这异乎寻常的淡定,还有那句顺畅得有点刻意的“我来处理”,让他心里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就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林少虎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正准备收拾东西溜回家喘口气,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
一接起来,是冉德衡副局长打来的,语气不容置疑地让他立刻安排个饭局,晚上陪好市局来的几位客人,说是下来调研工作的。
林少虎心里那是一万个不情愿,但也只能点头称是。
挂了电话,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走向监察大队办公室,去找雷文达。
冉局点名让雷队也一起去作陪。
推开监察大队办公室的门,只见雷文达正像个大爷似的瘫在椅子上,嘴里叼着根烟,双脚毫无形象地翘在办公桌上,鞋子都没脱。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雷队,收拾一下,晚上有任务。”林少虎走过去,敲了敲桌子,“市局来客人了,冉局点名让你一起去陪一下,撑撑场面。”
雷文达把烟蒂从嘴里拿下来,狠狠摁灭在旁边一个一次性纸杯里,连头都没抬,冷冰冰地甩过来两个字:“不去。”
林少虎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可不是那位号称“饭局达人”、无酒不欢的雷副队长的风格啊。
“雷队,这又是跟谁置气呢?市局的客人,不去不合适吧?驳了冉局面子也不好。”
雷文达这才抬起头,眼睛里冒着火,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谁爱去谁去!老子不伺候!上次邻县兄弟单位来人,我他妈自掏腰包,安排了一顿像样点的饭,结果呢?他吴良友在后来全局大会上,当着百十号人的面,指着鼻子骂我‘铺张浪费’!‘不顾影响’!还他妈说‘有些人不日他妈,就不知道你是他爹’!我操他大爷的!他自己天天花天酒地,茅台当水喝,我按标准接待就成浪费了?这双标玩得真他妈的溜!这口气我到现在都顺不下去!”
林少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是积怨已深,借题发挥啊。
他只好拿出和稀泥的本事,陪着笑脸劝:“哎呀,雷队,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还提它干啥?今天是冉局安排的,又不是吴局。你不去,那不是驳了冉局面子吗?以后工作不好开展。走吧走吧,给兄弟个面子。”
雷文达闷着头,又点着一根烟,狠狠吸了好几口,烟雾把他那张写满不爽的脸笼罩得朦朦胧胧。
过了好半天,他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把烟头摁灭:“行!看在你小林主任面子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只吃饭,不喝酒!一滴都不喝!谁劝我跟谁急!”
两人锁了办公室门,一前一后走出单位大楼。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凉飕飕的。
雷文达缩了缩脖子,把夹克领子竖起来,嘴里还在抱怨:“妈的,上面来人,跟咱们这些虾兵蟹将有啥关系?纯属浪费时间,陪吃陪喝陪笑脸,跟那啥一样……”
林少虎心里也烦,但只能苦笑:“没办法,谁让咱是干具体事的呢?伺候好了,以后局里往上报项目、申请资金,说不定也能顺畅点。”
“顺畅?哼!”雷文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充满了不屑,“你是刚来没多久,不知道吴良友那副嘴脸!表面上冠冕堂皇,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净干些龌龊事!时间长了,是人是鬼,你自然就清楚了!”
雨丝渐渐变得密集起来,打湿了两人的肩头和头发。
一场注定不会太愉快的饭局,在各自复杂难言的心事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关于吴良友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正如这越来越密的雨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在茶余饭后,在微信群里,肆意地蔓延、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