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言迈开了脚步。
他的动作舒缓而自然,仿佛不是在探索一个陌生而危险的亡者国度,只是在自家庭院中信步。
鞋底踏在暗沉坚实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连最细微的尘埃都未曾惊起。这片承载了无数魂灵往来的幽土,对他的降临表现出一种异样的“接纳”,或者说,是“无视”。
他沿着忘川河岸,逆着那浑浊河水流动的方向,不疾不徐地前行。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鬼界天地。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的肩头,却未能投下清晰的影子,仿佛光线也刻意绕开了他,或者被他那稀薄的存在感所稀释。
河水中,那些模糊的魂影依旧在无声沉浮。离得近了,方能看清那些并非完整的魂灵,而更像是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执念的残渣,在忘川的冲刷下逐渐淡化、分解,最终归于河水本身,成为那永恒呜咽的一部分。
它们对岸上行走的李不言毫无反应,它们的痛苦是内敛的,封闭的,与外界隔绝。
行不过百丈,一队巡行的鬼差迎面而来。
他们比之前所见更为齐整,身着统一的制式魂甲,虽然破旧,却隐隐散发着束缚魂灵的法力波动。
为首的小队长眼眶中跳动着幽绿的魂火,手中拖曳着一条乌沉沉的锁链,链环相扣,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李不言没有停下,也没有改变方向,依旧以原有的步调前行。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
十丈、五丈、三丈……
鬼差小队显然发现了这个沿着忘川独行的“存在”。他们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李不言,魂火跳动频率微微加快,显示出它们的“识别”机制正在运转。
然而,它们的动作并未表现出通常面对“异常”时应有的警惕或攻击性,反而流露出一种……基于规则无法识别的“困惑”。
在李不言的感知中,这些鬼差如同设定好的机关。它们的“视野”是由某种鬼界底层规则所定义的,能“看”到需要引渡的亡魂,能“看”到需要惩戒的恶鬼,甚至能“看”到同僚和上级。
但李不言,不属于它们规则识别范围内的任何一类。他既非待引渡之魂,也非需缉拿之恶,更非鬼界体制内的存在。
于是,在规则层面,他被“忽略”了。
双方擦肩而过。
最近时,那鬼差小队长锈迹斑斑的肩甲,距离李不言的衣袖不足半尺。鬼差甚至微微侧了侧“头”,魂火聚焦在李不言身上,那跳跃的光芒中,清晰地映照出一种规则层面的“空无”。
它试图伸出锁链,但那乌沉的链子只是无意识地晃动了一下,并未抬起,仿佛操控它的程序无法下达“拘拿此目标”的指令。
最终,鬼差小队默然无声地继续着它们既定的巡逻路线,将李不言留在了身后。自始至终,双方没有任何形式的交流,甚至连一丝敌意或探究的能量波动都未曾产生。
继续前行,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河岸两侧,开始出现一些影影绰绰的建筑虚影,像是残破的古镇,又像是某种规则的显化。一些形态各异的鬼物在其中游荡。
有身形飘忽、低声啜泣的新死之魂;有浑身冒着黑烟、戾气深重的厉鬼;也有奇形怪状、散发着不同能量波动的精怪亡魂。
它们彼此之间,或无视,或争斗,或吞噬,遵循着鬼界赤裸裸的弱肉强食法则。然而,当李不言穿过它们活动的区域时,所有的纷争都会出现一瞬间的凝滞。
并非因为感知到威胁而停止,更像是一段流畅影像中,被毫无征兆地插入了一帧绝对静止的画面。
一只厉鬼的利爪即将撕碎一个弱小的游魂,爪风却在触及李不言身侧一定范围时莫名消散,厉鬼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按照原本的轨迹挥下,却仿佛忘了刚才那一瞬的停滞。
两个正在争夺一团精纯阴气的鬼物,在李不言经过时,动作同时僵住,那团阴气就悬浮在它们之间,直到李不言走远,它们才仿佛重启一般,继续之前的抢夺。
他就这样行走着,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像一块投入湖面却不起涟漪的石子。万鬼的喧嚣与他无关,它们的欲望、恐惧、争斗,都无法触及他分毫。
他行走于鬼群之中,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平行的维度,孤独而绝对。
这种“无察”,比任何激烈的对抗更令人心悸。它揭示了一种本质上的位格差异,仿佛他是凌驾于此地规则之上的观察者,而此地的所有存在,都只是画卷中无知无觉的墨迹。
前方,忘川的河道出现了一个转弯。在那转弯处,雾气似乎浓郁了一些,隐约可见一座古朴石桥的轮廓横跨河上,桥身笼罩在朦胧的灰雾里,看不真切。
而在桥头一侧,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那石头通体浑圆,色泽青灰,表面异常光滑,即便在这昏黄光线下,也流转着一层温润而神秘的光泽。石头上方,似乎天然生成三个古老的符文,散发着牵引灵魂、照见本源的气息。
李不言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那块石头吸引。
他能感觉到,那块石头与这鬼界的轮回法则紧密相连,它似乎能映照出某些……关乎存在本质的东西。
他的步伐依旧平稳,向着石桥,向着那块巨石走去。
那桥头的奇石,似乎与轮回紧密相关。它能映照万灵前世今生,那么,它能照出李不言的过往吗?这块号称“三生石”的奇物,在面对他这个“无”之存在时,又将呈现出怎样的景象?是空白,是混沌,还是……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隐秘?
(第102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