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宣武军节度使帅帐。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与皮革、汗臭混杂在一起,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璋踏入帐门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头巨兽的血盆大口。数十道凶悍如狼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每一道目光里都淬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帅帐正中,主位之上,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高踞虎皮大椅,他便是汴州之主,朱温。他没有穿戴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枭悍之气,比任何精良的铠甲都更具压迫感。他的手,随意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仿佛下一瞬就要拔剑而起,将眼前的来客劈成两半。
帐内诸将,一个个肌肉虬结,煞气腾腾,嘴角挂着残忍的冷笑。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刚刚将朝廷派来的监军宦官拖出去,以“通敌”的罪名当众斩首。此刻,每个人的血都还是热的,气焰正盛,看谁都像看一个死人。
面对这几乎能将人神魂撕碎的杀机,赵璋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他想起了黄巢的嘱咐,想起了那个足以让任何枭雄都无法拒绝的“肥料”。
恐惧仍在,但一种奇异的使命感却从心底升起,强行压下了那份颤栗。
他停在帐中,没有像其他使者那样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而是在那片足以噬人的沉默中,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上首的朱温,深深长揖。
“大齐河北道行营大总管,问候大唐宣武军节度使。”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文气,但在这杀气腾腾的帅帐之内,却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刺耳。
他没有自称草民,也没有称黄巢为“我家主公”,而是刻意强调了双方在官面上的身份。一个是大齐的总管,一个是大唐的节度使。这是国与国的问候,而非私底下的拜见。
朱温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声音如同两块铁石在摩擦:“一个反贼,一个朝将,有何可问候的?”
“呵。”赵璋竟是轻轻笑了一声,这声笑让帐内所有将领都皱起了眉头,以为这书生是吓疯了。
“节度使此言差矣。”赵璋不慌不忙,朗声道,“节度使与我家大帅,都曾是贩夫走卒,都曾受尽那些世家门阀的白眼。咱们的出身,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中,与猪狗无异。如今,他们正躲在长安、躲在太原、躲在魏博,巴不得看着我等两虎相争,斗个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
他环视一周,目光坦然地迎上那些凶狠的眼神:“说到底,我们才是同一类人。而那些希望我们死的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朱温眼中的讥讽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审视。这书生,有点意思。没有卑躬屈膝地求饶,也没有虚伪空洞地谈什么结盟情谊,反而一开口就撕开了那层伪装,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怨愤。
“说得好听。”朱温冷哼一声,“凭你几句话,就想让我朱温与黄巢称兄道弟?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不敢。”赵璋躬了躬身,“我家大帅知晓,空口白话,动摇不了节度使这般的英雄人物。所以,大帅特备薄礼一份,以为问候之仪。”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拍了拍手。
帐门被从外面推开,十名身穿大齐制式军服的士兵,两人一组,抬着十个沉重的长条木箱,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了进来。他们目不斜视,神情冷峻,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铁血之气,与帐内朱温的亲兵悍将相比,竟丝毫不落下风。
“砰!砰!砰!”
十个木箱被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温身旁一名大将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用刀鞘粗暴地撬开其中一个箱子。
箱盖打开,露出的东西让帐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神兵利器,而是一支造型奇特、通体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管子”。它有着修长的枪身,精巧的机括,以及一个线条流畅的木托。整件东西透着一股冰冷而致命的机械美感,与这个时代所有的兵器都格格不入。
“这是何物?”朱温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此物,名曰火绳枪。”赵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
……
校场之上,风声呼啸。
朱温最精锐的亲卫“厅子都”,尽皆披挂着整个大唐都堪称顶级的铁扎三层重甲,傲然挺立。
一名神射手被叫了出来,他拉开一张需要两石气力才能满弦的复合弓,弓弦发出“嗡”的一声闷响,一支特制的破甲锥箭,带着尖啸,撕裂空气,狠狠地钉在百步之外的靶子上。
靶子上,同样挂着一件厅子都制式的三层重甲。
“咄!”
箭矢正中胸口,巨大的力道让整副铠甲都剧烈晃动了一下,箭杆兀自颤抖不休。
一名军官上前查看,片刻后高声回禀:“禀大帅!箭头堪堪破开第一层铁扎,卡在第二层甲片之间,未能贯穿!”
帐内诸将闻言,脸上皆露出理所当然的傲色。这便是他们横行中原的底气!百步之外,连两石力的强弓都无法射穿的重甲,上了战场,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钢铁长城!
朱温面无表情,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名抱着火绳枪的大齐士兵。
那名士兵神情肃穆,动作娴熟地装填着火药与铅弹,引燃火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千锤百炼而成。
他将枪托抵在肩上,瞄准了旁边另一副一模一样的重甲。
“大帅,请看好。”
赵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下一刻。
“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如同旱地惊雷,猛然炸开!校场上所有人都感觉耳膜一阵刺痛,胆小的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团浓烈的白烟从枪口喷出,带着刺鼻的硫磺味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远处的靶子。
那副坚不可摧的重甲,胸口正中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窟窿的边缘,是向内翻卷的、被高温融化过的狰狞铁片。铅弹不仅击穿了它,更是带着无可匹敌的动能,从铠甲的背后穿出,不知飞向了何方。
寂静。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仿佛都停止了。只剩下那名大齐士兵手中火枪枪口,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
朱温的呼吸,在瞬间变得粗重无比。他死死地盯着那支还在冒烟的“铁管子”,双眼之中,迸射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的光芒!
他不是蠢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麾下任何一个普通士兵,经过短暂训练,都能轻易地在百步之外,射杀一名身披重甲、苦练多年的精锐武士!
这意味着他可以轻易碾压那些和他装备水平相当的对手,比如河北三镇,比如李克用!
这意味着,这天下,他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好!好东西!”朱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那副被打穿的铠甲前,伸手触摸那个恐怖的窟窿,感受着边缘那滚烫的温度。
赵璋微微一笑,再次拍手。
又有侍从呈上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卷羊皮图纸,和一小桶闪烁着暗灰色光泽的颗粒状粉末。
“节度使大人,这是火枪的组装图纸,以及一小桶提纯过的颗粒火药。皆为‘样品’,不成敬意。”
朱温立刻命自己军中的顶尖工匠上前查验。
那老工匠捧着图纸,双手都在颤抖,越看脸色越是苍白。片刻后,他凑到朱温耳边,用蚊子般的声音急促地报告:“大帅,此物……此物可仿,但神髓难得!枪管的锻造工艺、膛线的刻画方法、以及这火药的精确配方,图纸上皆是空缺!我们若仿制,威力……威力绝对达不到方才演示的水平!恐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朱温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一股被戏耍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虎目如同要吃人一般瞪着赵璋,厉声咆哮:“黄巢安敢如此戏耍于我?!送来一个无法复制的宝物,是何居心?!”
恐怖的杀气再次笼罩了赵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浓烈。
然而,赵璋却只是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开口:“我家大帅说了,宝刀赠英雄。但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帅奉天子密诏,讨伐河北三镇。若节度使大人愿意替大帅‘分忧’,先行南下,与河北开战。那么,后续的一百名顶尖工匠,完整的锻造图纸,以及源源不断的火药材料,都将立刻送抵汴州。这不是结盟,这是一笔交易。一笔能让节度使大人,提前触摸到新世界大门的交易。”
阳谋!
这才是真正的阳谋!
黄巢根本没想过要隐藏自己的目的,他就是堂堂正正地将一份剧毒的诱饵摆在朱温面前,逼着他吞下去!
朱温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愤怒与贪婪在他的眼中疯狂交战。他知道,这是与魔鬼的交易。一旦他咬钩,对河北开战,他就会彻底被绑在黄巢的战车上,成为黄巢在北方的“代理人”,替他吸引河北三镇和李克用的全部火力。
可那支火枪,那副被洞穿的铠甲,那股代表着绝对力量的硫磺味道,却像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拒绝?他拿什么去面对未来可能装备了这种武器的黄巢?
接受?他将立刻陷入与河北三镇的血战,为黄巢火中取栗。
良久,良久。
朱温眼中的狂怒与挣扎,最终还是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名为“野心”的贪婪所吞噬。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做出了决断。
“来人!”
“在!”
“收下大齐总管的礼物!”朱温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使者赵璋,一路辛苦,乃是贵客。送赵公去馆驿好生歇息!奉为上宾,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赵璋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他被软禁了,但他也成功了。
这一切,都在黄巢的预料之中。
朱温,这条中原最凶狠的饿狼,已经死死地咬住了那个带毒的钩子。
……
与此同时,遥远的太原,李克用的帅帐之内。
一名风尘仆仆的宦官,正颤抖着双手,从一个金丝楠木匣中,捧出了一卷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卷轴。
“李公,此乃官家……官家给您的第二道血诏!”
为首的河北使者和李克用手下诸将,全都屏住了呼吸。
宦官缓缓展开血诏,那上面殷红的字迹,仿佛是帝王泣血而成,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与疯狂。
“朱温已反,与黄巢勾结!朕命你即刻南下,与河北三镇合兵,先灭朱温,再讨黄巢。事成之后,中原财富,任你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