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谷初秋的凉风,裹挟着河水的湿气和远方森林里腐殖土的味道,吹在了刚刚踏上河岸的乔治脸上。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河水腥味,还混杂着新鲜石料的粉尘、被踩碎的草叶以及一股浓重的人汗气息。
他的船队再次稳稳停靠在杨家庄园的支流码头,船上满载的粮食麻袋堆得像小山。了望塔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一面小旗有规律地摇摆了几下,算是打过了招呼。整个过程熟练而迅速,少了上一次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多了几分惯例般的沉稳。
但当乔治的视线真正落在码头及周边时,他扶着船舷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几乎以为自己航行了一个月,最终停错了地方。
上一次来时,奥托骑士留下的营地还只是片被踩踏得一团糟的河滩。如今,那片河滩已被彻底推平、夯实,形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硬实地坪。地坪边缘,一方方初步加工过的条形石料和方块石料被码放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石屑堆积在旁,显然是有组织劳作的结果。几条新挖的排水沟沿着场地边缘延伸,沟壁笔直,与主河道相连,确保雨水能迅速排走。这里已然成了一个功能明确的石料加工场和转运基地。
乔治的目光顺着河流向上游望去。河道似乎比记忆中宽阔了些,也顺畅了些。几处原本突出的、容易导致淤塞的河岸被削去,碎石就堆在岸边。而沿着河岸延伸的那条曾经泥泞不堪、一步三滑的小径,如今被拓宽了近一倍,垫高了地基,并且铺上了一层不均匀但显然很实用的碎石子。在这样的秋季,这条小路足以保证人员和载重车辆的通行。
他的视线越过河道,投向更远处的山坡。那里原本是连绵的灌木丛和次生林地,此刻却有几大片区域变得光秃秃的,树木被连根掘起,土地被粗略地翻整过,露出了深褐色的新鲜土壤。一些微小的人影在其间蠕动,似乎在挖掘着规整的坑洞,或是在铺设某种田垄的基底。乔治知道,那是在为来年种植苜蓿或者果树做准备。但那开垦的面积之大,远超他最初的预想。
就在这时,从山谷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地底传来的雷鸣。乔治猝不及防,被惊得肩膀一耸。他下意识地看向码头上的其他人,却发现那些正在忙碌的庄园人员,无论是扛着工具的,还是记录着什么的,都对此毫无反应,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乔治立刻明白了——那是采石场在使用那种据说能“开山裂石”的赛里斯技术。联想到岸边堆积如山的石料,他可以想象,那座采石场正以何等恐怖的速度,昼夜不停地向外吐露着建设的原料。
“乔治先生,一路辛苦。”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乔治转身,看到了杨亮。一个月不见,这位赛里斯庄主的面色似乎被秋阳晒得更深了些,眼神里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有一种沉静,仿佛眼前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都不过是按部就班的寻常事。
“杨先生,”乔治连忙拱手回礼,目光却忍不住再次扫过那些石料山和新开垦地,“这……这才一个月,这里的变化,简直让人不敢相认。”他顿了顿,终于问出心中的震撼,“这些,都是那些俘虏干的?”
杨亮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引着乔治离开喧嚣的码头,踏上那条新铺的碎石路。“六十多个不缺胳膊少腿的壮年男人,只要让他们吃饱,再有人拿着棍棒在一旁看着,能干的活,自然远超寻常。”
路面还有些硌脚,但异常坚实。路旁,一队俘虏正在几名持棍守卫的监视下,利用粗大的原木作为滚杠,用绳索和木棍制成的简易杠杆,喊着低沉的号子,将一块巨大的条石安放到河堤的预定位置。俘虏们全都穿着统一的、脏污不堪的灰色粗布衣服,脚踝上戴着铁镣,动作谈不上积极,但也没有丝毫懈怠,只是沉默而机械地重复着推、拉、撬的动作。他们比一个月前更加黑瘦,但眼神里却不见了当初的凶悍或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只盯着自己手下的活计,不与任何人对视。
“他们……就这么听话?没人闹事?”乔治压低声音问道。
“闹过。”杨亮的回答没有任何波澜,“刚开始几天,有几个自恃勇力的,想挑头。被当众抽了鞭子,领头的那个腿被打断,扔在一边两天没人理会。后来就都老实了。”他看了一眼那些俘虏,“在这里,规矩很简单。干活,有饭吃。闹事,就没饭吃,还要受罚,或者死。他们现在很清楚这一点。”
乔治心中微凛。杨亮将管理简化到了最原始的程度,却也有效到了极致。充足(尽管粗粝)的食物保证了基本的劳动能力,而严酷、即时且不容置疑的惩罚,则彻底碾碎了任何反抗的企图。在这里,人似乎被还原成了最基础的生产单元,恐惧和生存的本能驱动着一切。
“杨先生,你这是把一场灾祸,硬生生变成了发展的契机啊。”乔治由衷地感叹,“这么多免费的劳力,这一个月干的活,怕是把寻常村子一整年的工程量都干出来了吧。”
“机会是好,担子也重。”杨亮微微摇头,目光转向正在卸船的粮食,“这六十多张嘴,每天消耗的粮食不是小数目。你这次运来的,是解了燃眉之急,但要支撑到明年收获,还远远不够。而且,不能一直让他们只干挖石头、平土地这种粗活。我打算从中挑些看起来灵巧些的,或者以前可能接触过工匠活的,试着让他们去做些木工、烧炭之类的活计。总不能永远靠皮鞭驱赶。”
乔治立刻明白了杨亮的意思。这是要从单纯的体力压榨,向有技能方向的劳动力利用过渡,更深层次地挖掘这些俘虏的价值。他心中对杨亮的评价又高了一层。此人不仅掌握着强大的武力和神秘的技术,在管理和长远规划上,眼光也同样毒辣。
“粮食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乔治拍着胸脯保证,“回去之后,我立刻着手建立一条更稳定的供应线。以后庄园里产出的其他东西,销路也请您放心,都由我来解决!”
他站在焕然一新的河岸旁,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仿佛看到了一个微型的、正在高速成长的政权。它以武力奠基,用最原始的纪律和最现实的生存需求驱动着生产力,正以一种超越这个时代常规认知的速度,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蔓延。
码头上,最后一袋黑麦被扛进了岸边一座明显是新加固扩建过的仓库。乔治看着那厚实的原木墙壁和严密的屋顶,心中踏实了不少。他拍了拍沾上灰尘的双手,走到正在检查一批新运来铁矿石的杨亮身边。
“杨先生,”乔治斟酌着用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远处劳作的俘虏身影,“有件事,不知是否方便询问。关于那位赫尔曼骑士,还有这些俘虏……林登霍夫伯爵那边,可有消息了?”
杨亮放下手中的矿石块,拍了拍手上的粉末,表情依旧平静,像是在谈论一笔普通的货物交易。“嗯,信使前几天刚走。伯爵回话了。”
“哦?”乔治立刻提起了精神,这关系到整个地区未来的力量平衡。
“那位伯爵大人,自然是心急如焚,想尽快赎回他的堂弟。”杨亮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过,林登霍夫家族的金库,似乎不像他的脾气那么硬气。”
他继续说道:“赫尔曼·冯·林登霍夫本人的赎金,伯爵认下了,但数目不小,他需要时间筹措。麻烦的是那些被俘的骑士和他们的侍从。按照他们那儿的规矩,这些人的赎金通常要由各自的家族承担,或者由领主垫付一部分。但这次人太多,涉及的家族也不少,伯爵显然不愿意,或者没能力全部兜底。那些骑士的家族,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那么大笔现钱。”
乔治点头,这符合他对那些中小贵族家庭的认知。一笔高昂的赎金,足以让一个体面的家族伤筋动骨,甚至抵押领地。
“起初,伯爵和那些家族还想用别的东西来抵账。”杨亮微微蹙眉,“比如用葡萄酒、牲畜、亚麻布,甚至承诺未来几年部分税收的份额。”
他摇了摇头:“太麻烦。东西好坏难以判断,价格浮动,运输和保管更是费时费力。我没同意。”
“那您的意思是?”乔治追问。
“金子,或者等值的银子。”杨亮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只认这些硬通货。货物的成色好坏,价格高低,扯皮起来没完没了。金银最实在,也方便分割和储藏。”
作为商人,乔治对此深表赞同:“确实如此!那些杂七杂八的货物,处理起来极其麻烦,远不如金银省心。那……他们答应了?”
“嗯。”杨亮点头,“伯爵正在全力筹集他堂弟和他自己直属士兵的那部分赎金。至于其他骑士和侍从,伯爵已经派人通知他们的家族自行筹钱。什么时候钱凑齐了,派人送来,我们验过成色和重量无误,就放人。”
他略一估算:“看这情形,就算一切顺利,把所有赎金收齐,至少也还得一两个月。”
乔治了然。这中间变数很多,一些家底薄的小贵族,很可能根本凑不齐赎金,那他们的子弟命运就难料了。
“所以,”杨亮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整个山谷,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这一两个月,是极其宝贵的时间。这些俘虏,尤其是那些身强力壮的,在他们家人拿着金子来赎他们之前,必须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他指向采石场的方向:“石料开采不能停,我们需要更多的石头来加固围墙、扩建工坊和仓库。”又指向远处的新垦地,“那些荒地要赶在土地封冻之前清理和平整出来,明年开春才能及时播种。”最后指向河道,“河道的清淤和加固也要继续,既要防备秋汛,也要保证我们的水路运输畅通。”
“我得趁着这段时间,让他们把最耗费体力的基础工程都干完。”杨亮总结道,眼神锐利,“等赎金一到,这些人一走,再想找到这么一大批集中且‘廉价’的劳力,可就难如登天了。”
乔治听着杨亮的规划,心中暗暗惊叹。这位杨庄主,真是把效率和时机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一场迫在眉睫的军事冲突,被他扭转成了推动领地大发展的强力引擎。他不仅在战场上击败了敌人,还要在战后,从敌人身上榨取出最后一点用于建设的价值。
“我明白了,杨先生。”乔治郑重地说,“您放心,粮食供应我一定稳住,绝不会让这些‘宝贵’的劳力饿着肚子干活。等您这边的基础打牢,我们的贸易,才能有更稳固的根基。”
他看着眼前这片日新月异的山谷,一个更加坚固、繁荣的庄园雏形已然在望。而这一切,竟部分是由其敌人俘虏的劳动和未来的赎金所推动,这其中的冷酷与智慧,让乔治在敬畏之余,也感到一丝寒意。
看着工地上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再想到即将流入杨家庄园仓库的那笔可观的金银,乔治作为商人的本能被彻底激活了。他凑近杨亮,脸上露出那种捕捉到大宗生意时特有的热切。
“杨先生,”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商议一桩机密,“等那笔赎金到位,您这里可就手握重资了。我知道您向来更看重实在的物资,这些黄白之物,想必大部分还是要换成有用的东西。您看……是不是可以提前筹划起来?需要我下次,或者下下次,给您弄些什么大件、好件过来?”
他指了指河面上自己那几艘吃水很深的货船,语气带着一丝雄心:“不瞒您说,看到您这儿的发展势头,我都觉得我这四艘船的船队有些不够用了。以前是担心您这边消化不了太多货物,现在嘛……”他笑了笑,意思不言而喻——有了赎金作为资本,杨家庄园的购买力和需求将迎来一次飞跃。
杨亮听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目光掠过远处新开垦的坡地和正在河边饮水的几头瘦牛。他对金银本身确实没有太多执着,这些东西不能直接吃、不能直接穿,只有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产资料和提升生活质量的物资,才能体现其价值。
“你想得没错,乔治。”杨亮缓缓开口,“钱堆在仓库里只是死物,换成有用的东西才是正理。扩大船队是好事,日后我们的往来只会更加频繁密切。”
他顿了顿,开始清晰地列出需求:“首先,是牲畜。牛、羊,甚至是驴和马,只要是好种,健康的,你都可以留意。我们平整出了不少新地,苜蓿也种下了,饲料来源比以往宽裕。扩大牲畜数量,一来能提供更多的奶、肉、皮毛,二来也能替代部分人力,拉车、犁地,尤其是那些最耗力气的重活。庄园要长远发展,光靠人力肩扛手抬是不行的,畜力是关键。”
乔治连连点头,飞快地在心中记下。牲畜贸易利润丰厚,且确实是庄园扩张的刚性需求。
“第二样,”杨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对过往生活怀念的意味,“是香料。”
他看向乔治,进一步解释:“我们来到这里十四年了。很多以前……在很多地方常见的香料,比如胡椒、丁香、肉桂、肉豆蔻之类,在这里都稀缺得很。平日里饮食,除了盐,就是些本地野生的香草调味,嘴里实在寡淡得很。”
他难得地用了这样略带粗俗的比喻,显示这确实是困扰已久的问题。
“现在既然手头宽裕了些,也该让大家的生活有所改善。你回去后,可以想办法打通渠道,弄一些香料过来。刚开始数量可以少一些,但种类尽量多一些,品质要有保证。”杨亮强调道,“这东西不占地方,价值却高,正适合在你扩大船队规模之前,进行试探性的贩运。”
乔治眼睛一亮。香料!这可是跨地域贸易中利润最丰厚的商品之一,通常只在最繁华的港口城市和大贵族之间流通。杨亮主动提出需要香料,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杨家庄园的经济实力和消费需求,已经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生存和基础生产,开始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了。这背后所蕴含的贸易潜力,巨大无比!
“没问题!杨先生您放心!”乔治因兴奋而略微提高了声调,“牲畜的事情我立刻就去办!莱茵河上下游,乃至阿尔卑斯山那边的牧场,我都有门路!保证给您弄来筋骨强健的牛和能下崽的母羊!香料更是不在话下!威尼斯、热那亚的商人,我认识不少,就算暂时弄不到王室特供的顶级货色,也绝对能让您这山谷里,飘起久违的、真正属于文明世界的香气!”
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船队不仅满载着粮食和矿石,更载着哞叫的健牛、肥硕的羊群,以及那些装着珍贵香料、散发着诱人异域芬芳的皮袋,络绎不绝地航行在莱茵河上,驶向这座潜力无限的山谷。这笔即将到来的赎金,不仅将极大地壮大杨家庄园,也必将把他乔治的贸易事业,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他愈发觉得,自己当年下定决心,与这些掌握着神秘知识和力量的赛里斯人合作,是他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