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雾气在清晨尚未完全散尽,杨亮已经站在了工坊区的空地上。脚下的泥土因为连日来的忙碌被踩得坚实。空气中弥漫着硫磺、木炭和硝石混合的独特气味,有些刺鼻,却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几只陶罐刚被搬出来,罐口用油布和泥封得严严实实,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准备运往新建的地窖库房。
杨建国老人正指挥着两个汉子小心搬运,看见杨亮,他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额头的汗,走了过来。“亮子,你看,这几日又赶出这些。地窖里存的,够用一阵子了吧?”
杨亮拍了拍一只陶罐,冰凉的触感透过陶壁传来。他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老爹,辛苦大伙了。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还不够?”杨建国有些愕然,“咱们这阵仗,对付一般毛贼,怕是能吓破他们的胆了。”
“我们要对付的,不是毛贼。”杨亮的目光越过工坊的屋顶,望向山谷入口的方向,那里,哨塔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有些模糊。“是可能三四百号、以劫掠为生的北欧海盗。若他们真发现了这里,围上几个月,或者我们不得不出去支援河谷村,这点储备,几下就打光了。”
杨建国沉默了片刻,花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管理工坊多年,对数字很敏感,心里粗略一算,便明白了杨亮并非危言耸听。“……我知道了。只是眼下秋收在即,田里的活计也耽误不得啊。”
“我知道。”杨亮点头,“所以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再挤出些人手。我去跟老太太商量一下,看看那些半大小子们,能不能顶上来。”
离开工坊区,杨亮朝着水力磨坊走去。潺潺的水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年轻人略显青涩的号子声。只见磨坊旁的平地上,以杨宝璐为首的七八个少年男女,正在弗里茨的指导下,试着操作那台水力锻锤。巨大的木槌在水轮的带动下起起落落,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每一次砸下,都让地面微微震动。
杨宝璐今年已快十八岁,身形抽高了不少,虽然面容还带着少年的清秀,但挽起袖子露出的胳膊已有了结实的线条。他专注地盯着锻锤的节奏,看准时机,用铁钳将一块烧红的铁胚迅速放到砧板上。木槌砸下,火星四溅,旁边的少年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注意节奏!手要稳!”弗里茨大声喊着,他比这些年轻人大不了几岁,但经过杨亮几年的调教,已是庄园里仅次于杨亮的战士,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
看到杨亮过来,弗里茨快步迎上。杨宝璐也放下铁钳,擦了把汗,恭敬地叫了声:“父亲。”
“怎么样?这些小子们还顺手吗?”杨亮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心中有些感慨。几年前,他们还是跟在大人身后跑来跑去、对什么都好奇的孩童,如今却已能站在这里,分担着庄园繁重的劳动。
“宝璐上手很快,力气也足。”弗里茨实话实说,“其他人稍欠些火候,但肯学,肯下力气。有他们帮忙,打造箭镞和修补农具的进度快了不少。”
杨亮拍了拍杨宝璐的肩膀,能感觉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好样的。磨坊和锻锤这边,暂时就交给你们多看顾。弗里茨,你多费心指点。工坊那边缺人手,我得从田里和畜棚再调些大人过去。”
“父亲放心!”杨宝璐挺直了腰板,脸上因激动和炉火映照而泛红。对他们这一代在庄园里长大的孩子而言,这里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能为守护这个世界出力,是一种荣耀。
杨亮点点头,没再多说。信任和鼓励,有时候比具体的指令更重要。他转身走向训练场,那里传来的,是金属碰撞和沉重的脚步声。
训练场设在庄园边缘一片相对平整的坡地上。此刻,十来个身影正穿着全套的板甲,进行着负重行进练习。沉重的铁靴踩在土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即使是深秋天气微凉,每个人也都是满头大汗,头盔下的脸庞因用力而涨红,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这套盔甲是庄园立足的根本,也是杨亮超越这个时代的底气所在。但穿上它,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负担。杨亮记得最初训练时,不少人穿上走不了几步就踉跄倒地,更别提挥舞武器了。
他静静地站在场边观察。汉斯如今已能穿着盔甲小跑一段,虽然动作仍显笨拙,但下盘很稳。另一个原是农夫的埃里克,则显得还有些吃力,每次抬腿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停!”杨亮喊了一声。场中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停下,拄着手中的长矛或战斧喘息。
“感觉怎么样,埃里克?”杨亮走到他面前。
埃里克掀起面甲,露出汗如雨下的脸,喘着气说:“大人……这……这铁家伙,实在太沉了。比扛一天麦捆还累。”
旁边有人发出善意的低笑声。埃里克有些窘迫。
杨亮没有笑,他伸手帮埃里克正了正肩甲的位置。“觉得沉就对了。敌人射来的箭,砍来的刀斧,可比这麦捆要命得多。这身铁皮,是能保你们活着回来的东西。现在多流汗,战场上才能少流血。”他环视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你们要习惯它的重量,习惯穿着它呼吸、奔跑、挥剑。要让它变成你们的第二层皮肤,而不是拖着走的累赘!”
“是,大人!”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有些闷。
杨亮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场边另外两个年轻人身上。他们同样身材结实,此刻却穿着普通的麻布衣服,正在帮忙整理训练用的木桩和草靶。这两人是同胞兄弟,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哥哥小时候得过一场热病,肺部落下了毛病,不能长时间憋气;弟弟则天生骨架纤细,力气不足。他们曾强烈要求参加战斗训练,但第一次穿上板甲,哥哥没走几步就脸色发紫,几乎窒息;弟弟则被压得直不起腰。
杨亮走到他们面前。兄弟俩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安德烈,西蒙,”杨亮叫出他们的名字,“训练场的杂务,辛苦你们了。”
哥哥安德烈抬起头,眼神里有些失落:“大人,我们……我们还是想试试。”
杨亮摇摇头,语气缓和但坚定:“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在的位置。穿上盔甲冲锋陷阵,不是唯一的战斗方式。庄园需要粮食,需要箭矢,需要有人守住我们的后方。安德烈,你照料牲畜是一把好手,庄园里一半的驮马和耕牛都亲你。西蒙,你心思细,跟着建国叔学打铁,将来或许能成为比他更好的匠人。把你们擅长的事情做到最好,就是对庄园最大的贡献。明白吗?”
兄弟俩对视一眼,虽然仍有不甘,但杨亮的话说到了他们心里。他们用力点了点头。
最终,能够穿上这身重甲、跟随杨亮执行外出作战任务的,连他在内,只有十一人。这十一人,就是杨家庄园最锋利的剑尖,也是最后的屏障。他们本质上是农夫、皮匠、铁匠、牧人,除了杨亮和弗里茨,没人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但在杨亮日复一日的操练下,在这身精良装备的支撑下,他们正被锤炼成一股这个时代罕见的精锐力量。
夜幕降临,山谷被深沉的寂静笼罩,只有巡逻队员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宁静。庄园中心的议事厅里,松脂火把插在墙上的铁环里,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响,跳动的火光将十一个人的身影拉长,投在粗糙的木墙上。
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杨亮站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前,桌上摊开着一张手绘的河谷地图。他刚刚说出了那个压在心头许久的决定:不能坐等海盗上门,必须主动出击,寻找机会,在他们发现山谷之前,尽可能地削弱甚至击溃他们。
话音落下,议事厅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声音和某些人粗重的呼吸声。
主动出击?离开坚固的栅栏和熟悉的土地,到外面那充满未知和危险的世界去,和那些传说中茹毛饮血的北欧海盗正面厮杀?这个想法,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与会者的心头。
汉斯是跟着杨亮去侦察过的人,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沙哑:“大人,那些海盗……我亲眼见过,他们不是一般的匪徒。个个膀大腰圆,打起仗来像疯子一样,不怕死。我们……我们只有十一个人。”
他的话引起了低声的附和。铁匠老约翰搓着满是老茧的手,闷声道:“是啊,亮子。不是我们怕死,守着咱们的栅栏,靠着地形,豁出命去跟他们干,咱们谁也不怂!可……可出去打,人生地不熟,这……这太险了。”
恐惧像冰冷的河水,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在来到杨家庄园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不过是莱茵河畔挣扎求生的普通农夫、匠人。战争对他们而言,意味着被焚烧的茅屋、被抢走的粮食、倒在血泊中的亲人,是刻骨铭心的痛苦记忆。他们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就是为了远离这一切。拿起武器守护家园是一回事,主动踏进那片他们曾拼命逃离的杀戮之地,完全是另一回事。
杨亮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软皮仔细包裹的物件。当他揭开皮套,露出那个被庄民们视为“赛里斯传世之宝”的黑色平板时,议事厅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即使见过多次,这能留存影像的“铁皮盒子”在他们眼中依旧充满神秘。杨亮点亮屏幕,手指在上面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其平放在桌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但足以看清那狰狞的面孔——头戴角盔或铁盔,满脸虬髯,眼神凶狠,手中握着巨大的战斧或圆盾。背景是杂乱的海盗营地和高耸的维京长船船舷。
“这就是我们可能面对的敌人。”杨亮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汉斯说的没错,他们很强壮,很凶悍。你们再看这个。”他又滑动了一下,是另一张照片,显示着河口对岸,主教军队那严整但显得有些僵硬的阵列,以及阵列前方散落的尸体。
弗里茨适时地开口,声音低沉:“这是我们躲在山坡上看到的。主教的军队,装备比我们以前见过的任何领主士兵都好,人数也多。但海盗们像潮水一样冲过来,根本不怕死。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冲……那片河滩,都被血染红了。”
视觉的冲击,加上亲历者平淡却血腥的描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抽象的“凶残”变成了具体的、可视的威胁。那张狰狞的脸,仿佛正透过屏幕,嘲弄地看着他们。
“我们躲在这里,真的安全吗?”杨亮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山谷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狩猎、采药、偶尔与外界的贸易,都可能留下痕迹。一旦被他们发现,各位可以想象一下,这些照片里的人,会怎样对待我们的粮仓,我们的屋舍,我们的……妻子和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幅画面。那是他们最深的梦魇。
老约翰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激动而发红:“不能!绝不能让他们找到这里!我……我好不容易才给娃儿盖起能过冬的房子……”
“可是……十一个人,对付几百人……”皮匠喃喃道,脸上依旧没有血色。
“我们不是要去和他们正面决战。”杨亮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最终点在海盗营地大概的位置,“我们是去偷袭,像狼一样,咬一口就走。我们有他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他使了个眼色,弗里茨立刻从墙角提起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铁皮桶,桶口引出一根浸过油脂的麻绳。
“这是……”众人都认识这东西,是工坊区严格管控的物件,威力巨大的“铁皮雷”。
“对,手雷。”杨亮拿起一个,“我们不会和他们比拼力气和人数。我们要利用夜晚,利用地形,把这些‘铁疙瘩’扔进他们聚集的地方。一声巨响,就能让他们乱成一团。我们穿着这身盔甲,在混乱中冲杀一阵,然后立刻撤退。我们的目标是制造恐慌,消耗他们,让他们不敢轻易深入山林,甚至……如果能找到机会,就彻底端掉他们的老巢!”
杨亮的语气充满了自信,这种自信来源于他对装备和战术的代差优势的清醒认识。他详细解释了可能的战术:如何利用夜色接近,如何选择投掷地点,如何一击即退。他的计划具体而清晰,逐渐驱散了一些人心中的迷雾和恐惧。
人们开始低声交头接耳,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开始讨论细节。
“晚上去……咱们对那片林子熟吗?”
“弗里茨认得路,我们上次踩过点。”
“这铁疙瘩,扔准了真那么厉害?”
“老爷试过,一头牛都能炸翻!”
“要是……要是撤退的时候被缠上了怎么办?”
“所以我们得规划好路线,互相掩护。这身盔甲,寻常刀剑砍不透。”
理性的讨论逐渐压倒了本能的恐惧。他们开始明白,固守待援(实际上并无援军)或许能侥幸一时,但将命运寄托于敌人的疏忽,无疑是慢性自杀。而主动出击,虽然极度危险,却蕴含着唯一的生机——将威胁扼杀在远离家园的地方。
支撑他们鼓起勇气的,是对眼下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活的珍视。许多人还记得,几年前在贵族老爷的领地上过的是什么日子。农奴安德烈记得,自己辛苦一年打下的粮食,大部分都被领主拿走,剩下的连让一家人糊口都难,冬天只能靠野菜和橡子面度日,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哭却毫无办法。自由民卡尔记得,那所谓的自由,意味着更重的税赋和随时可能被征调去给领主修城堡、打仗役,毫无保障可言。
而在杨家庄园,他们有了自己的木屋,虽然简陋却能遮风避雨;田里的收成,交了公库储备之后,都能按劳分到各家,勤快的人家仓里总能有余粮;孩子不仅能吃饱,还能跟着杨家老太太认字读书……这是他们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守护家园,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一句空话。他们守护的是碗里的粮食,是身上的衣服,是孩子的笑声,是这份公平、有尊严、有奔头的生活。一旦海盗来袭,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汉斯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脸上的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干了!大人,你说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与其提心吊胆地等着斧头砍到门上,不如咱们先摸过去,给他们来个狠的!”
“对!干了!”
“为了庄子!”
“不能让那帮杂碎毁了我们好不容易挣来的好日子!”
一时间,群情激奋。恐惧依然存在,但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倒了——那是为了守护现有的一切而不得不战的意志。这意志,源于对失去的深切恐惧,更源于对眼前这份珍贵生活的无比热爱。
杨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他知道,最艰难的一关——统一思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将是更加严酷的准备和实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