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严寒在二月初终于显露疲态,虽然积雪未消,但正午阳光已能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营地旁的炼铁炉,如同一个蛰伏的土石巨兽,静卧在特意选定的、远离木屋又靠近溪流的洼地中。选址兼顾了安全与便利。炉膛内壁,那层由精炼黏土混合碎陶渣反复捶打而成的“土法耐火泥”,经过漫长的阴干和篝火的低温烘烤,已经呈现出灰白的硬壳状。
炉前,杨建国、杨亮和弗里茨正进行着最后的清点。暗红色的铁矿石被精心砸碎、研磨,筛分出颗粒均匀的粉末,堆积在厚实的木板上,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旁边,是堆积如小山的优质木炭——乌黑、致密、断面闪烁着玻璃般的光泽。木炭的数量远超理论计算所需,这是杨建国基于对“土法”可靠性的深刻怀疑而做的冗余储备。他反复计算过炉体可能的散热损失、鼓风效率的不足以及操作中的意外消耗,最终拍板:按理论值的两倍备炭!宁可剩下,也绝不能在炉火正旺时断了燃料,功亏一篑。
“铁匠铺?哼,抬举它了。”杨建国拍了拍冰冷的炉壁,感受着粗糙的触感,“顶多算个土窑子。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技术流的光,“按那书上讲的,这封闭炉体配上咱们的鼓风,炉心温度冲上1400度,理论上是够用了!”他指的是电子书中描述的19世纪末小型坩埚炉的技术指标。虽然他们的炉子是用泥巴和石头垒的,但核心原理相通:封闭结构减少热散失,强力鼓风提供充足氧气助燃。
鼓风,是他们技术复原的关键一环。没有现代鼓风机,他们靠的是两件“法宝”:一个是杨建国利用兽皮、木框和缴获维京绳索自制的、结构类似手风琴的“皮老虎”;另一个,则是缴获自维京海盗首领的那个相对精良、保养尚可的维京原装单筒皮风囊。杨建国的计划是:双风囊轮番上阵,人歇风不停!弗里茨和他自己负责需要更大臂力的自制“皮老虎”,杨亮则操作相对省力但风量稍小的维京风囊。三人轮换,确保炉内始终有强劲的气流涌入。
选择二月初开炉,是杨建国深思熟虑的结果:
最酷烈的严寒期已过,守在炉旁作业不至于瞬间冻僵,炉体自身的热量散失也会相对减少。
大地尚未解冻,农事无法展开,正是难得的、能集中全部人力进行这场高风险技术攻坚的窗口期。
环境温度回升,既不会像深冬那样加速炉体热量流失,也不会像春夏那样让守在炉火旁的人酷热难当,属于“刚刚好”的微妙平衡点。
开炉前的最后准备早已完成,矿石成粉、木炭备足、鼓风设备就位、甚至用作熔剂帮助造渣除杂的少量石灰石(溪边采集的白色鹅卵石碾碎)也已混合入部分矿粉中。唯一让杨建国心中隐痛的,是这炉子的“一次性”宿命。没有真正的耐火砖,没有硅酸盐水泥,全靠土法耐火泥硬撑。他清楚,炉内那逼近1400度的白热炼狱,将无情地炙烤、烧结、最终摧毁这层泥壳。“练完这一炉,这炉子就算废了,”他对杨亮坦言,语气带着无奈,“下次想再炼,就得从头垒过,费时费力。但眼下,没得选!书上说的耐火砖、高铝水泥…那些材料,咱们连影儿都摸不着。先把铁弄出来,别的,以后再说!”
炼铁,绝非此前的准备工作可比。那是一场需要持续高强度输出、分秒不能松懈的艰苦战役。
清晨,第一缕阳光尚未驱散寒气,炉火便被点燃。干燥的引火柴在炉底噼啪作响,随后投入小块木炭。杨亮和弗里茨开始有节奏地鼓动风囊,初始风量不宜过大。浓烟从炉口喷涌而出,带着刺鼻的气味。这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他们轮番上阵,手臂酸痛,汗水浸透内衬,炉膛内壁才终于从暗红转为亮红,温度艰难地爬升到1200度以上——这是投料的门槛温度。
“投料!”杨建国一声令下,如同吹响了冲锋号。杨亮立刻停止鼓风,用缴获维京手斧柄改造的长柄铁勺迅速打开炉顶的投料口。弗里茨则用木铲,将按比例混合好的铁矿石粉、木炭粉和少量石灰石粉末的混合物,一勺勺精准而快速地投入那白热的炉膛深处。投料口瞬间喷出灼人的热浪和刺目的白光。投料完毕,封口!鼓风机再次全力开动!杨亮和弗里茨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以每分钟近60次的频率,奋力鼓动那沉重的风囊。皮老虎发出沉闷的“呼哧”声,维京风囊则伴随着皮革摩擦的嘶响。强劲的气流嘶吼着冲入炉膛,炉内火焰由红转黄,最后呈现出刺目的青白色!炉壁被烧得通红,即使站在数米外,也能感受到那逼人的热辐射。
维温与煎熬才是最折磨人的阶段。鼓风不能停!风量不能减!木炭消耗速度惊人,必须通过侧面的加炭口,由杨建国亲自操持长柄铁钳,将大块木炭持续不断地补充进去。他需要时刻观察炉口的火焰颜色和炉内隐约的熔融状态,判断温度是否稳定在1400度左右。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脸上淌下,滴在滚烫的炉壁上,“滋啦”一声化作白汽。炉火的轰鸣、风囊的喘息、木炭爆裂的噼啪声,交织成一首充满原始力量与艰辛的交响曲。时间仿佛凝固,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三人轮番上阵,在热浪、噪音和体力的极限边缘咬牙坚持,维系着炉内那足以熔金化铁的生命之火。
炉火的咆哮仿佛要吞噬一切,鼓风机的嘶吼则像垂死巨兽的喘息。时间不再是钟表的刻度,而是由酸痛欲裂的臂膀、被热浪炙烤得干裂的嘴唇、以及眼前那片因汗水与热浪而扭曲的白炽炼狱来丈量。
杨亮大口喘着粗气,感觉每一次拉动那沉重“皮老虎”的风箱杆,都像是从骨髓里榨出最后一丝力气。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几层衣物,又在炉火的烘烤下迅速蒸发,在皮肤表面留下一层黏腻的盐霜。他恍惚间觉得,之前与维京海盗那场生死相搏,简直如同儿戏!瞄准、扣弩、近身劈砍…虽然凶险,却干脆利落,胜负只在瞬息。哪像眼前这场与高温和体能的消耗战,如同钝刀子割肉,14个小时的炼狱煎熬,足以榨干最坚韧的神经和最健壮的体魄!
从破晓前炉底引燃第一簇火苗开始,这场与熔炉的角力就未曾停歇。炉膛需要持续的热量供给和澎湃的气流,缺一不可。杨建国、杨亮、弗里茨这三位营地的主要劳力,如同三根绷紧的弓弦,轮番上阵操作那两个沉重的风囊。“人歇风不停”是铁律!当一人因力竭而踉跄退下,另一人必须立刻顶上,抓住那短暂的喘息之机灌下几口水,啃几口冰冷的肉干,随即又扑向那滚烫的鼓风杆。珊珊和埃尔克这两位壮年女性,穿梭在热浪边缘,承担着同样至关重要的支援任务:
她们将大块木炭用藤筐从储备点运来,再由杨建国用特制的长柄铁钳,精准而迅捷地通过侧面的加炭口投入那咆哮的炉膛深处。每一次开合加炭口,都有一股灼人的热浪和刺目的白光喷涌而出。
她们用陶罐盛来冰凉的溪水,将浸湿的麻布分发给轮换下来的男人擦拭滚烫的脸颊和脖颈,再将装满水的皮囊递到他们干裂的唇边。
后勤保障同样重要,简单的午饭就在炉旁狼吞虎咽地解决,节省每一分体力。
然而,随着日头西斜,夕阳将雪地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三位男性的体力储备终于逼近了崩溃的边缘。弗里茨的手臂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风囊杆,杨亮的眼神开始涣散,连杨建国这位硬汉的动作也明显迟滞,每一次拉动风箱都伴随着沉重的闷哼。炉内的火焰仿佛也感知到了鼓风力量的衰减,那刺目的青白色光芒开始不稳定地摇曳,温度似乎有回落的危险!
“不行了…爸…真…顶不住了…”杨亮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感觉双臂如同灌满了铅,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杨建国看着儿子和弗里茨几乎虚脱的状态,又望向炉口那不再稳定的炽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珊珊!埃尔克!”他嘶哑着喉咙吼道,声音在炉火的轰鸣中几不可闻,“顶上去!拉那个小的!快!”
珊珊和埃尔克没有丝毫犹豫。她们知道,此刻炉温一旦骤降,之前十几个小时的心血和如山般消耗的木炭将尽付东流!两人冲到相对轻便些的维京单筒皮风囊前,合力抓住那包覆着皮革的木柄。没有经过训练的臂膀,每一次推动都显得笨拙而吃力,纤细的手臂上青筋毕露。汗水瞬间浸湿了她们的鬓角,灼热的气浪让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火焰。但她们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那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气流!
最后的冲刺!三个男人在短暂的喘息后,再度挣扎着起身。杨建国和杨亮重新扑向沉重的“皮老虎”,弗里茨则加入珊珊她们,三人合力驱动维京风囊。全家八口,不分男女老少,在这炼狱般的炉火旁,用透支的体力与意志,维系着那根维系着希望的生命之线——鼓风!
当天边最后一丝微光被深沉的夜幕吞没,炉火的光芒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宰时,炉前已是一片筋疲力尽的景象。就在杨建国感觉自己也即将油尽灯枯之际,他死死盯着炉口火焰的眼睛猛地睁大!
“成了!看火色!”他嘶哑的吼声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只见炉口喷涌的火焰,不再是单纯的青白色,其核心处竟透出一抹难以言喻的、仿佛熔融黄金般的炽亮橙黄!这正是电子书上描述的、铁矿石被充分还原、熔融铁水即将形成的标志性火色!
“停风!准备接铁水!”杨建国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鼓风戛然而止。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炉膛内熔岩滚动般的低沉轰鸣。杨亮和弗里茨挣扎着爬起,用早已准备好的、长柄上裹着厚厚湿泥的特制耐火陶勺,颤抖而精准地探入炉底预留的出铁口。
一股无法形容的、令人心悸的灼热亮光骤然从出铁口迸发!紧接着,如同熔化的太阳流淌而出,一股粘稠、炽热、散发着刺目白金色光芒的液态金属洪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仿佛能点燃空气的威势,缓缓流入下方早已摆放好的、内壁涂抹着厚厚耐火泥层的粗陶坩埚中!铁水流淌的轨迹在昏暗的夜色中拉出一道炫目的光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与焦糊的气息。
一勺、两勺、三勺…滚烫的铁水注满了数个大小不一的坩埚。当最后一滴熔融的金红色液体滴落,在坩埚边缘溅起几粒微小的火星,随即凝固成暗沉的黑色时,整个营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众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狂喜的余温尚未散尽,当强光手电再次照向营地,照亮那些在粗陶坩埚中彻底冷却凝固的金属块时,杨亮凑近仔细观察,眉头却不由自主地拧紧了。
“爸…”他拿起一根粗树枝,小心地拨弄着其中一块青灰色铁锭的表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不用你老出马,我瞅着…这玩意儿,好像不太‘干净’啊。”
杨建国闻声走过来,蹲下身。无需专业仪器,仅仅凭借经验丰富的眼睛和穿越前对工业钢材的熟悉,他也立刻看出了端倪。眼前的铁锭,远非记忆中那种致密、均匀、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钢坯。它的表面粗糙不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颜色驳杂的氧化皮,边缘处更是能看到明显的、如同疮疤般的孔洞和矿渣夹杂。断口处呈现灰暗的结晶状,缺乏优质钢铁应有的细腻纹理,反而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暗色杂质和气泡缩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