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国看着她们的动作,脸上的严峻线条并未放松,只是微微颔首。考验,才刚刚开始。他转向杨亮:“天快亮了,抓紧时间。你带珊珊和…她们俩,先押送第一批重要物资回营地外围的临时安置点。我留下来处理最后的痕迹,把剩下的物资分批运回,再把船彻底藏好。动作要快,赶在太阳完全升起前,抹掉所有活动的痕迹!”
随着姐弟俩那深深的一躬,一种基于生存需求、带着冰冷规则却又蕴含一丝希望的临时契约就此达成。这对来自萨克森森林的姐弟——埃尔克和弗里茨,在名义上成为了杨家的依附者,或者说,是处于严格考察期的“预备成员”。
杨家人心中并无真正蓄奴的意愿。源自现代的良知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们。教导语言、传授技能、承诺未来的自由与土地——这些条款本身就与纯粹的奴隶制相悖。将她们视为“奴隶”,更多是出于管理需要和风险控制的权宜之计。一个便于理解的身份标签,一个强调主从关系的临时框架。杨建国和杨亮都清楚,如果真把她们当作牲口驱使,不仅良心难安,也绝非长久发展之道。她们需要成为能融入、能分担、甚至未来能独当一面的生存伙伴,而非消耗品。
承诺既出,行动为先。杨建国立刻恢复了指挥官的角色,视线扫过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和需要隐藏的巨舟。时间不等人,天光渐亮是最大的敌人。
“亮子,珊珊!”他声音沉稳迅速,“按计划行动!珊珊,你负责她俩(指了指埃尔克和弗里茨),给她们松绑,每人分一块饼干和半囊水,补充体力,但要说明白:这是干活前的补给,不是白给!动作要快!”
珊珊立刻执行。她利落地用瑞士军刀割断姐弟俩手腕上粗糙的绳索,将杨建国递来的小块蜂蜡蜂蜜和装有过滤水的皮囊分给她们。她用最简短的德语词汇配合手势强调:“Essen! trinken! Schnell! dann arbeiten!”姐弟俩显然理解了,带着感激和急切,狼吞虎咽地吃下珍贵的能量块,小口却快速地喝水。
就在这时,埃尔克和弗里茨的举动让杨建国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松绑后,她们没有瘫坐休息,也没有茫然四顾,而是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伤痛,目光紧紧追随着杨亮和杨建国搬运物资的动作。当看到杨亮正奋力将一卷沉重的防水帆布扛上肩头,而杨建国在试图搬动那个皮风囊和武器捆时,姐弟俩几乎同时动了!
弗里茨他年轻力壮些,虽然脸色苍白,但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杨亮身边,指着帆布卷,又指指自己,用生硬的腔调挤出一个词:“helfen?”不等完全回答,他已经弯下腰,用肩膀顶住了帆布卷的另一端,与杨亮合力抬起。
埃尔克她则走到那堆相对轻便但捆扎麻烦的工具杂物旁,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试图将它们捆绑得更紧凑、更易于背负。动作虽然因虚弱而有些笨拙,但那份主动和专注显而易见。
“眼里有活,不是懒骨头!好!”杨建国心中暗赞,紧绷的脸上线条稍稍缓和了一丝。这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主动分担远胜于被动驱使。她们展现出了最宝贵的品质之一:求生欲驱动的勤劳。
黎明前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与河水的气息,但更浓烈的是汗水与泥土的味道。埃尔克和弗里茨这对来自萨克森森林的姐弟,如同惊弓之鸟,却又被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驱使着。在杨建国冷峻目光的审视下,在珊珊(杨亮媳妇)带着安抚但不容置疑的手势引导下,他们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每一项指令。搬运沉重的缴获物资,沿着杨建国规划好的隐蔽小径返回临时岩洞安置点,是他们“生存契约”的第一课,也是关乎生死的考验。
在完成第一趟运送后,姐弟俩的体力已接近极限,虚弱的身体在冰冷的晨露中微微发抖。但当他们再次返回隐蔽点装载第二趟物资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忘却了疲惫,只剩下目瞪口呆的震撼。
杨亮和珊珊正将一个奇异的“车辆”从密林覆盖处推出。它绝非他们认知中的任何木轮车——结构紧凑得不可思议,闪烁着冷光的金属骨架构成主体,上面绷着厚实、光滑得难以置信的暗色布料(现代高强度防水帆布露营车)。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轮子:并非笨重的木轮,而是包裹着某种坚韧黑色材料的金属圆环,内部隐约可见精巧的金属小球,转动起来近乎无声,在崎岖的林地上滑行自如,仿佛拥有生命。
这仅仅是开始。当他们在珊珊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粮袋和工具包搬上这神奇的“无轮车”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营地外围的景象牢牢吸住:
杨亮背上那造型流畅、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反曲弓,以及杨建国手中那需要支撑杆、散发着危险压迫感的板簧重弩。这些武器在昨夜无声的死亡收割中展现的恐怖威力,已深深烙印在他们脑海中。
珊珊腰间挂着的那个光滑如镜的黑色扁平物体,在昨夜曾发出撕裂黑暗的强光,也曾映照出潜伏者的身影。这超越了他们对任何“镜子”或“灯”的认知。
屋子门口附近,一架结构精巧、部件打磨光滑的木制器械静静伫立。旁边堆放着几卷质地均匀、颜色柔和的织物,与他们身上粗糙、厚重的羊毛或麻布衣物形成天壤之别。
杨母正坐在门口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手中缝制的皮具针脚细密得令人惊叹。小诺和保禄在一旁整理着几件小巧的金属工具,其刃口的锋利和造型的复杂远超他们见过的任何匕首。甚至洞口外晾晒的几件衣物,冲锋衣、现代混纺内衣,其质地、剪裁和缝制工艺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奢华”与“异域”感。
埃尔克和弗里茨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在每一个“异物”上贪婪而惶恐地停留、游移。他们不敢开口询问,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声响。但那双眼中燃烧着强烈到无法掩饰的好奇、敬畏与深深的困惑。这些“神迹”般的物品,与昨晚那场冷酷高效的杀戮、眼前这家人沉稳坚毅的气质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既令人向往又极度危险的图景。
这种持续的、无声的注视自然逃不过珊珊的眼睛。作为后勤核心和临时的“外交官”,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姐弟俩的震撼与不安。语言依旧是巨大的障碍,她的现代德语需要绞尽脑汁地“降级”和简化,配合大量手势,才能勉强触及姐弟俩古高地德语方言的理解边缘。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正费力将一袋燕麦搬上露营车的埃尔克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向那些让姐弟目不转睛的器物,然后指向东方,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词,并辅以手势:
“wir… kommen… von… Serica.”(我们…来自…塞里斯。)
“Fern… handelsleute…”(远方的…商人…)
“piraten… Schiffe… verloren…”(海盗…船队…失散了…)
“hier… bleiben… bauen…”(这里…留下…建设…)
她顿了顿,知道最关键的身份信息需要更“有力”的表达。她挺直腰背,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贵族画像的姿态,指着杨建国、杨亮,最后指向自己,一字一顿,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庄重:
“Familie Yang… herzog… von… hongnong… in Serica.”(杨家…弘农…的公爵…在塞里斯。)
“wir… Zweig… kein titel… aber… blut…”(我们…分支…没有爵位…但是…血脉…)
“Familie alt… stolz…”(家族古老…荣耀…)她指了指那些精良的装备和器物,又指了指自己的头,示意“智慧”和“传承”。“wissen… handwerk…”(知识…技艺…)
这个解释,是杨家内部反复推敲、在当前时代背景下最具“合理性”的掩护。“塞里斯”(Serica)是西方对丝绸之国——中国的古老称谓,神秘而富庶,足以解释他们带来的“奇技淫巧”。而“弘农杨氏”这个身份,则是杨亮基于家族记忆和时代背景(魏晋至隋唐)精心选择的锚点。
弘农杨氏在汉代煊赫无比,“四世三公”,魏晋时期虽不如顶级门阀,但仍有相当影响力。隋朝开国皇帝杨坚更是自称出自弘农杨氏,无论真假,当时已被广泛认可。唐代虽衰落,但“弘农杨氏”这块招牌在唐初甚至中唐以前,对外邦而言,依旧代表着来自东方顶级帝国的古老贵族血脉。
杨家确实是弘农杨氏后裔,民国前家谱可考,这层身份在穿越者内部是“真实”的。解释为“没落的分支子弟”,为了生计冒险远赴西方经商,遭遇海盗失散,最终选择在蛮荒之地重建家园——这个叙事既符合“贵族后裔”拥有特殊技艺和器物,也解释了为何流落至此、不与本地领主接触,更赋予了他们在姐弟面前一种天然的、基于“血脉”的权威感。夸张,但并非完全虚构,核心的“家族来源”是真实的,只是时空被扭曲了。
“来自神秘富庶的塞里斯,且是拥有古老传承的贵族分支”——这个身份完美地将露营车、精良武器、先进工具、高效技艺等“异常”合理化。在中世纪欧洲人眼中,遥远的东方本就充满奇迹,贵族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珍宝和知识更是天经地义。
关于“塞里斯弘农杨氏”的解释,在埃尔克和弗里茨混沌的意识中只激起了极其有限的涟漪。“塞里斯”(Serica)这个词汇对他们而言,遥远得如同星辰的呓语,从未在他们闭塞的萨克森林间村落或逃亡途中被提及。“公爵”(herzog)倒是能理解几分——那意味着云端之上的大人物,是领主老爷们需要仰望的存在。具体有多大?他们贫瘠的想象力无法描绘,但“大贵族”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沉甸甸的、令人膝盖发软的份量。
这份模糊的认知,却像无形的楔子,将他们目睹的所有“神迹”牢牢嵌合进一个勉强能接受的框架里:哦,原来他们是那么遥远、那么了不得的大贵族家的人啊……难怪会有这些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敬畏感更深了一层,从单纯的求生恐惧,开始掺杂进一种对“上位者”根深蒂固的服从本能。
身份光环的笼罩下,姐弟俩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显着的变化。恭敬不再仅仅出于恐惧,更带上了一层面对“贵人”时应有的、近乎本能的谦卑姿态。在随后几天高强度处理战利品的劳作中,无论是杨建国简短有力的指令、杨亮沉默的示范,还是珊珊细致的要求,甚至小诺或保禄传达的简单信息,两人都竭尽全力去理解、去执行。沟通障碍依然存在,复杂的指令往往需要反复比划和示范,但他们眼神里多了一种全神贯注的急切。
简单的劳动指令词汇结合具体场景,被他们飞速吸收。埃尔克记住了不同工具的名称和存放位置;弗里茨则对与力气相关的指令反应尤其敏锐。这种基于生存压力的“沉浸式语言学习”效果惊人。笨拙感依旧存在,但方向性错误大幅减少,重复性体力劳动的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杨亮默默观察着,在晚饭时对杨建国简短评价:“学干活倒是快,指哪打哪,省心不少。”杨建国微微颔首,这是对“预备成员”价值初步的、务实的认可。
战利品在几天内被高效地分类、入库或进入改造流程。随着主要工作告一段落,一个现实问题摆在了杨家人面前:埃尔克和弗里茨的住宿。
几天来,姐弟俩一直挤在驴棚角落的干草堆上。深秋的寒气渐浓,驴棚虽有顶棚和粗糙的木栏勉强遮风,但四面漏风,湿冷刺骨。然而,在埃尔克和弗里茨看来,这简直是意外之“福”。驴棚干燥,有厚厚的干草保暖,头顶有遮蔽,旁边还有毛驴这个大“暖炉”。这比他们逃亡时露宿荒野、比许多村庄农奴直接睡在领主城堡冰冷泥地上、甚至比他们被维京人掳掠时蜷缩在船舱底部的境遇,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们毫无怨言,甚至睡前会默默帮毛驴添些草料,带着一种近乎感恩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