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身影消失,荆南天嘴唇微动,一丝凝练传音落入身旁林远山耳中:
“林兄,你养的这条狗,鼻子不灵也就罢了。如今连摇尾巴都不会找地方,真是越来越上不得台面。”
林远山正与旁人举杯,闻言面上笑容不变,传音回话却带着冷意:
“荆兄说的是。狗一旦忘了本分,甚至敢对主人吠叫,那就没有再留着的必要。待此间宴罢,你我详谈,是该换条懂事听话的来看门了。”
荆南天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举杯示意:“善。”
倒是欧阳岚,仿佛未受方才一连串事件影响。
她所在席位与孙芸、林清婉及柳如絮相邻,几位女子言笑晏晏,自成一方融洽天地。
欧阳岚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孙芸掩唇轻笑,柳如絮眼中也闪过赞许,连清冷的林清婉也听得专注。
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既不故作矜持,也不失爽朗真诚,眉宇间英气与自信毫不张扬,引得席间不少修士暗自投去欣赏目光。
陈玄冷眼旁观,亦觉此女言行得体,心胸见识皆是不凡,远非寻常娇纵家族子弟可比。
荆南天显然也注意到欧阳岚气度,笑着隔空举杯,扬声道:
“欧阳侄女,我与你父亲多年未见。观你修为日渐精深,气度越发沉稳,欧阳老爷子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欧阳岚闻声,立刻优雅起身,执弟子礼恭敬回应:
“荆世伯谬赞。晚辈修为浅薄,当不起如此夸赞。家祖常念及世伯雄姿,嘱我若见世伯,定要代他问好。今日得见,更感威仪赫赫。少峰兄之风采,更令岚钦佩不已,方才一战,可谓精彩绝伦。”
她应对得体,既充分表达对荆南天这位筑基前辈与一家之主的尊敬,也巧妙称赞了荆少峰,给足荆家面子。
荆少峰亦举杯回敬,语气温和:
“欧阳道友过谦。岚仙子巾帼不让须眉,将欧阳家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手凌厉剑术令人印象深刻。今日再见,风采更胜往昔。”
欧阳岚微微一笑,落落大方:
“少峰兄谬赞,些许微末伎俩,怎及兄长春木生生之道玄妙。日后若有机会,还望能与兄多多切磋请教。”
两人一番对答,气氛融洽,展现出四大修真家族嫡系子弟应有气度风范,与宋圭窘迫离场形成鲜明对比。
宴会终在一片看似真正融洽的氛围中继续。
灵酒佳肴流水般呈上,丝竹声再起,各方势力代表似乎都暂时放下心思,交谈也变得轻松起来。
直至月色西斜,宾主尽欢,方才曲终人散。
宾客陆续告辞。
孙芸也带着陈玄,登上马车,离开了这片依旧灯火辉煌却暗藏无数心思的荆家族地。
马车粼粼而行,车厢内孙芸闭目养神,看不出喜怒。
陈玄坐于前辕,回首望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恢宏门楼,目光沉静如水。
今日所见所闻,各方人物,各色心思,强弱博弈,术法交锋,皆如明镜,映照己身。
他知道,这场庆典,远未结束。
荆家的雷霆手段,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
车行至半途,车厢内传来孙芸慵懒的声音:“陈三,进来。”
陈玄沉默一瞬,依言掀帘而入。
车厢内陈设雅致,铺有软垫,一侧固定着小几,上置紫砂茶具。茶香与孙芸身上的幽兰气息在狭小空间内交织氤氲。
孙芸斜倚软垫,身姿舒展,绛紫色裙裳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一丝宴席后的倦意与松弛,自有风致。
陈玄于近车门处端正坐下,目不斜视,垂首恭声问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孙芸眼波扫过他紧绷的姿态,唇角勾起一抹玩味:“新衣上身,人反倒更拘谨了。”
稍顿,语气略缓,似随口道,
“席间欧阳家女儿英气,林家姑娘温婉,玄渊宗柳道友清冷,皆是少见的人物。你倒沉得住气,目不斜视。就未曾留意?”
她声线微低,似有若无的幽香拂过:“还是说,见过了她们,仍觉得跟在我身边更安心些?”
陈玄面色微窘,头更低了几分:
“掌柜说笑了。诸位仙子天人一般,小的唯有敬畏,不敢有半分亵渎。掌柜待小的恩重,小的只知尽心做事,报答掌柜,别无他想。”
孙芸闻言,轻笑一声,似是满意他的回答,又似觉得无趣:
“年纪轻轻,倒是稳重得过头。罢了,不说这个。”
她敛了笑容,指尖轻抚杯沿,转而问道:
“说说正事。今日荆家这场庆典,你怎么看?”
陈玄略作思索,以“陈三”的视角谨慎答道:
“回掌柜的话,场面很大,来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荆家少主恢复如初,实乃大喜事。只是后面似乎有些不愉快,小的看不太明白,只觉得气氛有些紧。”
“哦?”孙芸挑眉,“那你以为,荆家少主与宋家公子,孰强孰弱?”
陈玄沉吟片刻,道:
“小人浅见,荆少主初愈,然法术沉厚,如古木逢春,后劲理应更足。宋公子法术精巧,应变迅捷,但心绪略浮,反被荆少主牵制。若论生死相搏,胜负难料;若论根基韧性,似是荆少主稍胜半分。”
孙芸眼中掠过一丝讶色,未料他能言中关窍。
她微微颔首:“眼力不错。平日照料灵植,于感知生机一道,确有所得。”
陈玄忙道:“掌柜过誉,小人胡乱揣测而已。”
车厢内一时静下,只闻车轮轧过路面之声单调重复。
孙芸问罢似已尽兴,目光转向窗外夜色,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若有所思。
陈玄乐得清净,维持着恭敬姿态,眼观鼻,鼻观心。
又行了一段路,马车缓缓停在了芸颜丹坊门前。
孙芸仿佛从思绪中回神,放下茶杯,神情恢复平日里的干练,淡淡道:“到了,下去吧。”
“是。”陈玄躬身行礼,悄然退出车厢。
立于坊外,夜风清冷。
陈玄心下明了,孙芸姿容风韵确有不凡之处。
近处相对时,极具压迫性与魅力,寻常人确难全然自持。
然他道心坚稳,深知其性,对此唯有敬而远之。
蛰龙之道,贵在藏隐,重在持稳,乃时光中无声积淀之功,而非卷入任何不可控的纷扰与旖旎。
宋家与林家牵扯之深,甚至那戊土鬼乃宋圭所指使的秘密,所知之详恐无人能出其右。
即便荆家,多半也只查到线索,未能掌握实据,否则以荆南天今日展现的杀伐果断,绝不可能仅让宋家丢些颜面便作罢。
这些秘密,乃是他以性命为代价换取而来,必须死死埋藏,对任何人皆不能泄露半分。
恭送孙芸进入丹坊后,陈玄转身,默默走向药田木屋。
他需要思考接下来的路。
首要便是修炼。
步入炼气四层,所需灵气远超初期,日常吐纳已难以满足精进之需,需寻一灵气充沛之地。
加之身怀诸多秘密,需演练新得法术,尤其是镇岳剑罡,场所必须绝对隐蔽,不虞被人察觉。
同时,明面上他仍需扮演好陈三,此地不宜远离。
此前药田地洞本是绝佳选择,然自击杀戊土鬼一役后,玄渊宗明显加强了对药田区域地底的监测力度,再于其下开辟洞府,风险骤增。
他取出《白鱼坊市及周边区域灵脉地窍详图》,仔细查阅。
图上标注点虽多,或灵气不足,或已有主,或地处偏僻难以兼顾药田职责,竟无一处能同时满足他所有严苛要求。
正思索间,脑海中灵光一闪。何必舍近求远?
有一个地方,灵气充沛远胜药田,且自带防护阵法,寻常人绝难打扰,更关键的是,离药田极近。
此念一生,便再难遏制。
他当即起身,运转万象蛰形功,周身气息悄然收敛,身形渐隐,无声沉入地下。
经过药田防护阵法时,他小心调控灵力波动,使之与阵法运转频率渐趋一致,如滴水入海,未激起半分涟漪,悄然穿透而过。
片刻后,他以同样手法穿过芸颜丹坊的小戊土阵,深入其下地底。
这处地方,他因之前数次潜入而相当熟悉。
丹坊地下有微薄灵脉分支流过,灵气充沛足以支撑丹坊众人修炼及炼丹之用。
如今郭旭元已除,正好腾出位置。
凭借蛰龙眠,自身对灵气需求本就较同阶修士少得多,只要小心调控,极大可能瞒过孙芸的感知。
丹坊人少清净,又有孙芸这位炼气后期修士坐镇,等闲无人敢来窥探。
加之有阵法防护,反而为他提供了另一层掩护。
最关键之处在于,此地紧邻药田,孙芸若有吩咐,他可第一时间响应,避免长时间不在岗位引人疑窦。
甚至,或有机会能窥知孙芸的一些秘密,更好地把握自身处境。
当然,风险亦巨大。
孙芸修为高深,心思缜密,绝非易与之辈。
于此蛰伏,首要之务乃时刻感知孙芸动向,以便及时规避,不致暴露。
答案仍在功法之中。
昔日修习蜇龙眠,进入生机内敛,几近假死之境时,他便察觉自身对外界气机流转,细微震动异常敏锐,似大地沉睡而灵觉独醒。
此理类同凡人浅眠易觉周遭响动,然蜇龙眠状态下神智清明,反更利于精准捕捉辨析外物。
此乃功法本质:心神愈静,反照愈明。
万象蛰形功所求“内生循环,身化乾坤”,其核心亦在于极致敏锐地感知周遭灵气与法则波动,进而调谐自身,模拟融入,化己身为环境一部分。
修习此功,本就是不断锤炼感知之力。
长期受大地本源生机滋养,根骨资质潜移默化中提升,陈玄对功法妙谛的领悟远胜往昔。
既明此理,前路自通。
陈玄未在丹坊地底久留,很快返回药田木屋。
接下来,他需将这份超常感知固化、强化,使之成为一道持续运转的被动预警。
唯有如此,方能在险地争得一线安稳修行之机。
他闭目凝神,继续完善万象蛰形功,专注挖掘与强化感知之能。
意念沉入丹田,引动灵力沿经络缓缓运行,细心体察其与外界灵气,乃至最细微震动间的微妙共鸣。
感知的深化并非易事。
他所求,是优化对特定范围内异常波动的捕捉。
需不断微调自身力场,使其化为极度敏锐的感应核心。
感知的范围自然是越大越好,若能覆盖百丈甚至更远,自是安全无忧。
范围自是越广越好,然范围扩张,则感知模糊,心神耗损剧增,更易受芜杂信息干扰,难辨真伪。
经反复推演,他将有效感知暂定于周身五十丈内。
于此范围内,凭借功法特性,可将清晰度提升至当前极致。
此后时日,陈玄如常照料药田,前往丹坊处理杂务,言行举止较往日更为沉默低调。
余下时间皆在木屋中潜心改良功法。
他不断尝试融合蜇龙眠的感知放大之效与万象蛰形功的契合万物之髓。
心神高度凝聚,引导灵力沿新推演的细微脉络运转。
初期,感知范围起伏不定,时能模糊感应数十丈外虫行叶落,时对近处烛火摇曳毫无所觉。更多时,则是海量无用信息涌入,杂乱无章,令人烦厌,难以筛选。
更多的时候,是大量的无用信息涌入心间。杂乱无章,令人头晕目眩,难以甄别。
他一次次调整灵力强弱、频率与感知焦点。
初步稳定五十丈范围后,他开始着力提升清晰与辨识。
这需对丹坊内部环境,对孙芸气息与行动习惯有极深了解。
他借每次进入丹坊之机,默记各处布局、材质,细心感受孙芸残留灵力特征,记下其日常行动规律。
心神专注于捕捉异常与变化。
渐渐地,成效初显。
当他蛰伏丹坊地底,已能大致把握孙芸方位与移动轨迹。
若集中全部注意,甚至可分辨她开启某处储物禁制时引发的微弱灵力涟漪。
自然,这一切皆建立在孙芸并未刻意全力隐匿的前提下。
若对方有意隐藏,以他现今修为,仍难察觉。
但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