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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风,开始在西线纵横交错的堑壕和东线广袤泥泞的战场上肆虐,马恩河畔的泥泞尚未干涸,坦能堡森林的焦土仍在低语,但战争巨轮的第一次疯狂冲刺,已在巴黎城外的绝望防御和东普鲁士森林的辉煌合围中,耗尽了动能,轰然停滞。

在西线,从瑞士边境冰冷的山麓到北海之滨阴郁的滩涂,一条由泥土、鲜血、腐烂的尸体和冰冷的铁丝网构成的丑陋伤疤,横亘在欧罗巴丰饶的胸膛上。

埃纳河、伊瑟河、佛兰德斯……这些曾经诗意流淌的名字,如今成为数百万士兵活埋自己的墓穴标签。东线,维斯瓦河与布格河畔,类似的堑壕也在冰冷的泥土中延伸,虽然更为稀疏,但吞噬生命的效率毫不逊色。

战争的第一个冬天降临了,然而,在远离这人间地狱的后方,柏林、巴黎、伦敦、维也纳、圣彼得堡,一种截然不同的“乐观现实”正在上演。

战争的狂热并未因前线的僵持而冷却,反而在宣传机器的鼓噪和刻意营造的胜利叙事中,发酵成一种更加荒谬、更加危险的集体迷醉。

人们坚信,圣诞节前,勇士们必将凯旋……

雨水,冰冷的、无休止的雨水,汉斯·穆勒蜷缩在埃纳河北岸一段被命名为“泥潭地狱”的堑壕防炮洞里,洞壁不断渗着浑浊的黄褐色泥水,在洞底汇成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没过脚踝的冰冷沼泽。

他早已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麻木和剧痛,这是战壕足的初期症状。湿透的、沾满厚重泥浆的军大衣像石头一样压在身上,丝毫无法阻挡刺骨的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的、深入灵魂的恶臭。潮湿泥土的土腥、人体排泄物的臊臭、汗液和恐惧的酸馊、劣质烟草的呛人、未清理尸体的腐臭,就在不远处无人区的弹坑里,几具肿胀发黑的尸体在雨水中浸泡着,引来成群的肥硕老鼠、以及无处不在的氯和苦味酸炸药的刺鼻残留。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沼泽。

外面,死寂是主旋律,但这死寂中潜藏着令人神经崩溃的细微声响。雨水敲打钢盔的滴答声、战壕壁泥土簌簌滑落的沙沙声、远处偶尔响起的、神经质的冷枪声。

当“狙击手!”之类的警示音响起,总会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咒骂,还有……老鼠,无处不在的老鼠。它们在泥水里、在尸体上、在士兵的背包甚至睡袋里肆无忌惮地穿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和啃噬声。

汉斯曾亲眼看到一只老鼠在啃食一个重伤员因无人照料而溃烂的脚趾,而伤员早已在吗啡和绝望中陷入昏迷。

马克沁机枪的嘶吼和法军速射炮“75小姐”的尖啸是打破死寂的恐怖序曲,预示着新一轮的炮击或试探性进攻的到来。

当炮击降临,整个世界便只剩下毁灭的轰鸣,大地在身下疯狂地颠簸、抽搐,如同垂死巨兽的痉挛,防炮洞顶的泥土和木梁在剧烈的震动中簌簌落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将所有人活埋,冲击波像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着胸腔,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撕裂脑髓的耳鸣。

每一次炮击结束,短暂的死寂后,便是伤兵撕心裂肺、穿透雨幕的哀嚎,那声音比炮声更令人绝望。

汉斯身边的老兵卡尔,那个在殖民地见过血、在烈日城下活下来的硬汉,此刻正背靠着湿冷的泥壁,眼神空洞地望着洞顶渗水的泥点。

卡尔的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一枚磨得发亮的子弹壳,他的弟弟,和他一起入伍的亲弟弟,就在三天前一次毫无意义的黎明突袭中,被法军的铁丝网挂住,然后在交叉火力下被打成了筛子。

尸体,现在还挂在无人区的铁丝网上,在风雨中飘荡,成了乌鸦的盛宴,卡尔没哭,只是更沉默了,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东线的寒冷是另一种酷刑,西线是潮湿阴冷的泥沼地狱,东线则是干冷刺骨的冰封坟场。埃里希·冯·施特劳斯,一个来自东普鲁士容克家庭的年轻少尉,此刻正带着他的排,驻守在维斯瓦河支流一处突出部的堑壕里。

这里的堑壕比西线更简陋,冻土坚硬如铁,挖掘极其困难,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毫无遮蔽的原野,轻易穿透单薄的冬衣,后方许诺的厚冬装迟迟未到。

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暂时掩盖了战场的污秽,却也带来了新的恐怖——冻伤。士兵们的耳朵、鼻子、手指、脚趾开始发黑、坏死,截肢,在这个医疗条件恶劣的前线,往往意味着死亡。

哨兵必须在严寒中长时间站立,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冻僵,或者被对面同样冻得半死的俄军狙击手一枪毙命。

俄军的炮火不像西线那样密集精准,但他们的人海冲锋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野蛮和漠然,有时在清晨的浓雾中,有时在傍晚的暮色里,伴随着低沉而狂野的“乌拉!”

吼声,灰色的、无边无际的人潮会突然从雪地里涌出,沉默地、不顾一切地冲向德军的铁丝网和机枪阵地。

德军的马克沁和毛瑟步枪会像割麦子一样将他们扫倒,雪地被染成刺目的猩红,但总有漏网之鱼冲到近前,接着便是残酷血腥的白刃战,刺刀的撞击、铁锹的劈砍、垂死的咒骂和惨叫……每一次击退这样的进攻,阵地前都会留下层层叠叠冻僵的尸体,成为下一次进攻的踏脚石。

但凡敢爬出沟堑去清理战场的士兵,都会被精准的碎膝弹击中,仅这一段阵地,就有近百的士兵被碎膝,后勤根本无法及时转移这些受伤的士兵,只能看着他们在战壕中哀嚎。

施特劳斯少尉看着自己排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减少,剩下的人面无表情的等待着单兵口粮的到来,等待着那每天一盒的白将军麻痹神经,这成了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念想,至于所谓的圣诞?那只是意味着更长的夜,更冷的寒。

与前线地狱般的景象形成最尖锐讽刺的,是后方大都市的节日氛围。柏林作为帝国的心脏,此刻正沉浸在一片胜利在望的狂热喧嚣中。

街道两旁建筑物的窗户上,贴满了象征胜利的橡树叶环和黑-白-红三色帝国旗帜,商店的橱窗精心布置,虽然物资开始显现紧张迹象,但依然竭力营造着节日的喜庆。

玩具店门口,穿着崭新灰色野战灰仿制军装的小男孩们,兴奋地挥舞着木制的白虎模型和玩具步枪,模仿着报纸上描绘的英雄冲锋。糕点店的橱窗里,陈列着用糖霜精心裱绘着铁十字勋章和巴黎陷落字样的圣诞姜饼。

报童们挥舞着油墨未干的号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东线大捷!坦能堡英雄凯旋在即!”

“马恩河虽遇小挫,西线铁壁坚不可摧!”

“敌人已近崩溃,圣诞节前和平降临!”

报纸的头版充斥着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威严的肖像,下方是经过精心裁剪和修饰的前线照片,英勇的士兵在整洁的掩体后微笑,威风凛凛的白虎·轻骑兵在平坦的原野上飞驰,配以激情澎湃的社论,将暂时的僵持描绘成最终胜利的前奏,将惨重的伤亡轻描淡写为必要的牺牲和帝国勇士无上的荣光。

咖啡馆和啤酒馆里座无虚席,衣着体面的市民们,男士们胸前佩戴着铁十字徽章,哪怕他们从未靠近过前线,女士们穿着最新款式的、带有爱国元素的衣裙,热烈地讨论着战局,他们唾沫横飞地分析着地图上那些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仿佛自己是运筹帷幄的将军。

“看吧,俄国佬在坦能堡被打断了脊梁!”

“法国人在马恩河耗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们的‘白虎’所向无敌!小伙子们很快就能在香榭丽舍大街阅兵了!”

香槟和啤酒的泡沫在杯中欢快地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烟雾、香水的甜腻和对最后一战即将到来的盲目乐观。

剧院里上演着新编排的爱国戏剧和轻歌剧,舞台上,英俊的德国军官英勇无畏地击败了愚蠢怯懦的敌人,拯救了美丽的金发少女。

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泪水和笑声交织在一起,电影院放映着经过严格审查的前线纪录片,画面经过精心挑选和剪辑,士兵们在整洁的营房用餐吃着东方美食厂提供的单兵口粮,炮兵威武地开火,伤兵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微笑,配上雄壮激昂的配乐和解说词,将战争美化成一场充满男子气概和英雄主义的盛大冒险,殊不知这些画面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在“敌人”的首都,气氛同样狂热,只是底色中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强烈的复仇渴望。巴黎,这座刚刚从马恩河畔刀锋边缘被拉回来的城市,正以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来驱散恐惧。

“马恩河奇迹!”的标语贴满了大街小巷,霞飞元帅的画像被奉若神明,报纸连篇累牍地歌颂着法兰西勇士的坚韧和牺牲,将德军描绘成野蛮的匈奴人和破坏文明的野兽,迪南的惨案被反复提及,用以激发同仇敌忾。

人们选择性遗忘了己方在边境战役中的溃败和惨重损失,只记得我们守住了巴黎!

商店里,象征法国的蓝白红三色无处不在,爱国债券的销售点前排起了长队,穿着体面的市民们争相购买,仿佛这不仅是一种投资,更是参与胜利的荣耀。年轻的艺术家们在街头为士兵画像募捐,画中的士兵眼神坚毅,背景是破碎的德军军旗和胜利的曙光。

沙龙和高级餐厅里,灯火通明,尽管实行了配给制,但上流社会总能找到办法,香槟依旧流淌,鹅肝酱依然出现在餐桌上。

贵妇们低声交谈,话题围绕着最新的战时慈善舞会,抱怨着丝绸和咖啡的短缺,同时又不经意地炫耀着丈夫或儿子在前线英勇作战的事迹,只是这些事迹大多经过想象力的美化。

一位佩戴着硕大珠宝的伯爵夫人,优雅地用戴着丝绸手套的手轻轻拭去眼角感动的泪水,为报纸上一位虚构的独守阵地、力战殉国的年轻士兵故事而动容。她绝不会想到,那个士兵可能正像汉斯一样,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被老鼠啃噬着冻伤的脚趾,精神濒临崩溃。

歌剧院上演着鼓舞士气的剧目,舞台上,自由女神带领着法兰西精神击败了象征普鲁士军国主义的恶龙。观众们群情激奋,齐声高唱《马赛曲》,歌声震耳欲聋,仿佛这歌声本身就能摧毁堑壕对面的敌人。

这种集体的宣泄,掩盖了城市角落里伤兵医院传出的压抑呻吟,也掩盖了无数家庭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巨大悲伤。

人们需要相信,牺牲是值得的,胜利就在眼前,就在圣诞节,或者最迟新年。

在后方这种被精心营造的、充斥着胜利与圣诞凯旋双重诱惑的狂热氛围中,新一波的征兵浪潮达到了顶峰。

政府宣传机器开足马力,色彩鲜艳、充满动感的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火车站、学校礼堂。海报上,英俊挺拔、穿着笔挺军装的日耳曼勇士,站在喷薄而出的朝阳前,脚下是象征敌人的破碎旗帜,背景是疾驰的战车和翱翔的飞机,醒目的标语刺激着年轻人的神经。

“祖国需要你!”

“加入光荣的军队!”

“在圣诞节前给敌人致命一击!”

“成为胜利的一部分!”

学校礼堂里,身着笔挺军服的征兵军官正在做激情澎湃的演讲,他身后悬挂着巨大的东线地图,上面用粗大的红色箭头标出坦能堡和马祖里湖的辉煌胜利。

“小伙子们!”军官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看看我们无往不胜的军队!看看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如何碾碎了俄国熊!看看我们的白虎如何让敌人闻风丧胆!西线的敌人已经被我们困死在泥潭里,只差最后一击!现在,正是你们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最佳时机!这不是去送死,这是去参加一场必将载入史册的、光荣的最后一战!想想看,当圣诞钟声敲响时,你们胸前佩戴着铁十字勋章,凯旋归来!整个城市将为你欢呼!姑娘们将向你献上鲜花!历史将铭记你的名字!”

台下,十七八岁的青年们,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中却燃烧着狂热的火焰,他们被报纸、海报、演讲、还有来自前线英雄的传奇所包围。

战争被描绘成一场充满英雄主义、冒险精神和浪漫色彩的伟大征程。死亡?那是遥远而光荣的事情,只属于报纸上那些被颂扬的名字,他们看到的是荣耀、勋章、姑娘的青睐、成为民族英雄的机会,以及在圣诞节前结束战争的诱人承诺。

弗里茨·韦伯,一个汉堡商人的儿子,刚满十八岁,他从未离开过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对前线的认知仅限于报纸上那些激动人心的胜利报道和训练营里用木棍练习的刺刀冲锋。

此刻,他正和一群同样热血沸腾的同学挤在征兵处外长长的队伍里,寒风凛冽,但他们毫不在意,兴奋地讨论着:

“嘿,弗里茨,你想去哪个部队?听说装甲兵最威风!开白虎,像骑士一样冲锋!”

“我要去东线!跟着兴登堡元帅,再打一个坦能堡!听说那边的俄国姑娘……”

“别傻了,西线才是关键!攻破巴黎,结束战争!我们说不定真能赶上在巴黎过圣诞呢!香榭丽舍大街的咖啡馆……”

“对!最后一战!我们要成为结束战争的英雄!”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对光辉最后一战的无限憧憬,仿佛不是去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注定胜利的庆典。

征兵处的工作人员效率极高,盖着鹰徽印章的入伍通知书雪花般发出,很快,弗里茨领到了他那身崭新的、散发着染料气味的野战灰军装和一顶带着尖刺的m1895式尖顶盔。

他笨拙又骄傲地穿戴起来,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感觉自己是那么英武不凡。当家人在火车站送行,母亲含泪拥抱他,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为了皇帝和帝国!早点胜利回来!”妹妹则把一个小巧的、绣着铁十字的平安符塞进他手里。

站台上,军乐队奏响雄壮的《守卫莱茵》和《德意志高于一切》,新兵们热血沸腾,齐声高唱,与站台上挥舞手帕、高呼口号的市民们融为一体。

火车汽笛长鸣,载着这群满怀最后一战幻梦的年轻人,驶向未知的、真正的地狱——西线那吞噬一切的泥泞堑壕。

类似的场景在协约国一方同样上演,后方的人们坚信,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注入前线,必将打破僵局,赢得决定性的胜利。这些年轻人,和弗里茨一样,对战争的真实面目一无所知,他们脑海中只有帝国荣耀、骑士精神和在家过圣诞的承诺。

当圣诞节真正来临时,这些被打破了幻想,体会到战争残酷的孩子,在西线埃纳河防线的无人区,自发的达成了圣诞停火,进行了无声的抗争……

汉斯·穆勒蜷缩在积水的散兵坑里,用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试图点燃一支昨天剩下的香烟,他的战壕足愈发严重,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

周围的士兵并未显示出多么的沮丧,今天是平安夜,大家都在期待东方美食厂今天的盲盒会有什么惊喜。

正午时分,堑壕最受欢迎的炊事兵推着小车,沿着堑壕分发着单兵口粮。

汉斯深吸一口气,带着感谢上帝的祷告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掀开饭盒的卡扣。

“滋啦——” 一股浓郁霸道、混合着油脂焦香与复杂酱料气息的肉香瞬间喷薄而出!是烧花鸭!油亮酥脆的鸭皮泛着诱人的焦糖色,浓郁的酱香混合着果木烟熏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钩子,粗暴地拽动着周围每一个德军士兵的嗅觉神经。

旁边一个战友打开了自己的副食罐头,一股清甜馥郁的果香弥漫开来,竟然是水果拼盘!那明亮的、充满活力的橙子、西瓜、猕猴桃香气,在这死气沉沉的堑壕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令人心醉神迷。

更远处,有人惊喜地低呼:“是蒸熊掌!老天!” 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胶质感和山林野味的醇厚香气霸道地扩散开来。

这股由烧花鸭的脂香、各类水果的清香、蒸熊掌的野韵以及其他饭盒里飘出的土豆牛肉的敦实、扬州炒饭的米香与腊肉丁的咸鲜、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地瓜干的甜糯气息所组成的、复杂而庞大的香气洪流,瞬间冲垮了堑壕里原有的腐朽、硝烟和绝望的味道。

它像一支无形的、所向披靡的军队,轻松越过了布满铁丝网和尸体的无人区,浩浩荡荡地扑向埃纳河南岸的法军和英军阵地。

河对岸,英法联军堑壕,下士皮埃尔·勒克莱尔,一个来自马赛的渔夫儿子,正就着冰冷的雨水,艰难地啃着手中那块比砖头还硬、能崩掉牙的饼干,一种主要由粗面粉、木屑和少量盐制成的可怕口粮。

他的配给是半听冰冷的、油腻腻的、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罐头牛肉,里面是什么肉,只有上帝和后勤官知道,以及一小块同样硬得能当武器的黑面包,这就是他们的圣诞大餐。

就在这时,那股混合着肉香、果香、米香的、极其复杂诱人的气味,乘着北风,毫无预兆地、强势地侵入了皮埃尔的鼻腔。

“该死的!”皮埃尔猛地抬起头,像只受惊的土拨鼠,使劲嗅着空气,“什么味道?这……这他妈是什么香味?” 那香气是如此清晰、如此丰盛、如此……诱人!与他口中味同嚼蜡、甚至令人作呕的食物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对比,他身边的战友们也纷纷骚动起来。

“上帝啊…是烤肉的香味!好香!”

“我闻到了橙子?新鲜的橙子?不可能!”

“还有…米饭?又是那个扬州炒饭,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味道!好想吃啊!”

“该死的德国佬!凭什么他们吃的那么好!”

“他们是在开圣诞宴会吗?就在前线?!”

平安夜,降临了,寒冷似乎冻结了杀意,不知从哪个德军堑壕里,首先响起了一个男童般清澈的歌声:“Stille Nacht, heilige Nacht……”歌声在寂静的寒夜里传得很远。

紧接着,更多的德军士兵加入了合唱,那熟悉的、充满安宁与思念的旋律,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也穿透了士兵们被战争磨砺得坚硬的心防。

南岸沉默了许久,然后,一个试探性的、带着威尔士口音的英语歌声,小心翼翼地响起:“Silent night, holy night…”。

接着是法语的,“douce nuit, sainte nuit…”。

歌声像星星之火,迅速燎原,德语、英语、法语版本的《平安夜》在佛兰德斯的夜空下交织、共鸣。

没有指挥,没有预谋,一种超越国籍、超越仇恨的、对和平与家的共同渴望,在这一刻压倒了战争机器灌输的杀戮本能。

不知是谁,也许是某个胆大的苏格兰士兵,先是将一顶帽子挑在刺刀上,缓缓举出了堑壕。

接着,更多的手举了起来,挥舞着帽子、围巾,甚至是一小截蜡烛,对岸的德军士兵也做出了同样的回应。

“不要开枪!圣诞快乐!”

“Fr?hliche weihnachten!”

“Joyeux No?l!” 生涩的对方语言在喊叫着。

终于,在双方军官惊愕甚至来不及阻止的目光下,士兵们,一个,两个,成群结队,像梦游者一样,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冰冷的堑壕,踏入了那片象征着死亡的无人区,他们空着手,或者仅仅拿着香烟、酒瓶。

汉斯也爬了出来,他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省下来的、还没开封的一盒地瓜干和一罐冰红茶。他看到了对面那个白天气得摔饼干的法军下士皮埃尔。

皮埃尔手里拿着半瓶劣质的法国红酒和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双方在泥泞和弹坑间相遇了,起初是尴尬的沉默,警惕地打量着对方,然后,一个德军老兵掏出一块精致的扬州炒饭饭团,他用配给的米饭自己捏的,递给了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英军士兵。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咬了一口,眼睛瞬间瞪大了,温热、松软、带着腊肉和鸡蛋的咸香!这是他在前线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他感动得几乎落泪,连忙掏出自己珍藏的一块巧克力作为交换。

汉斯鼓起勇气,走到皮埃尔面前,把地瓜干和冰红茶递了过去,笨拙地用仅会的几个法语单词说:“manger… boire… No?l…”

皮埃尔看着那色泽诱人的橙黄色地瓜干和印着陌生文字的冰红茶罐子,正是白天折磨他们嗅觉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表情复杂,有愤怒残留,但更多的是好奇和一种被这善意打动的无措,他最终接了过来,拧开冰红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那冰凉、酸甜、带着清新红茶和柠檬香气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奢侈的舒爽感。

他长长地、满足地叹了口气,撕开地瓜干的包装,咬了一口,软糯香甜!他脸上的冰霜似乎瞬间融化了,对汉斯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带着食物带来的幸福感的笑容:“谢……谢……”

无人区迅速变成了一个荒诞而温情的圣诞集市,德军士兵慷慨地分享着他们的东方盲盒。

热气腾腾的土豆牛肉被倒进英军的饭盒,油光锃亮的烧雏鸡腿被撕扯下来交换法军的香烟,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小盒蒸羊羔,引来一片惊叹和垂涎。

纪师傅冰红茶和鲜橙多成了最受欢迎的饮料,那鲜艳的颜色和清甜的口感,在灰暗的战场上如同神赐的甘霖。

英法士兵则拿出了他们的珍藏,苏格兰的威士忌、法国的红酒和白兰地、英国的硬饼干、果酱、巧克力、家信里夹带的糖果。

一个法国士兵甚至掏出了一把口琴,吹奏起欢快的民间小调。

一场突如其来的足球赛就在弹坑间展开了!一个用稻草和破布捆成的简易足球被踢来踢去,士兵们笨拙地在泥泞中奔跑、争抢,暂时忘记了军装的颜色,爆发出久违的、纯粹的笑声和欢呼。

这一刻,没有敌人,只有一群被战争蹂躏的年轻人,在食物的香气和节日的微光中,贪婪地汲取着一点点人性的温暖。

照片被交换,家信被传阅,汉斯给皮埃尔看了自己妹妹的照片,皮埃尔则给他看了一张马赛港的明信片。他们用简单的单词、手势和笑容交流着,分享着对家乡的思念和对这场该死战争的厌恶。

那个拥有蒸熊掌的德军士兵,成了无人区的中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胶质透明、颤巍巍、散发着诱人光泽和复杂香气的熊掌切成小块,每一小块都成了无价之宝,换来了一大堆香烟、巧克力甚至一枚小小的家族徽章。

皮埃尔用自己最后半瓶上好的白兰地,才换到了一小块,他珍重地品尝着,那入口即化、丰腴醇厚的滋味,混合着白兰地的辛辣,成为他战争记忆中最奇异、最奢侈的一刻。

这脆弱而美好的休憩,持续了一天,甚至有些地方到了圣诞节的傍晚。

然而,它终究是战争汪洋中一叶注定倾覆的扁舟。

后方的指挥部被这失控的和平激怒了,严厉的电报如同冰雹般砸向前线军官:“立即制止可耻的叛国行为!”

“恢复战斗状态!违令者军法处置!” 军官们脸色铁青,开始强硬地驱赶士兵回到各自的战壕,欢乐的歌声停止了,足球赛中断了,分享食物的手僵在了半空。

士兵们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和麻木取代,他们默默地收拾起所剩无几的私人物品,最后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有感激,有不舍,有无奈,更有一种对即将重新开始的杀戮的恐惧和厌恶。

汉斯看着皮埃尔,皮埃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汉斯,然后用力握了握拳头,最后指向天空,做了一个和平的手势。

汉斯重重地点点头,指了指自己饭盒上东方美食厂的标志,又指了指皮埃尔,意思是“希望以后还能吃到”。

皮埃尔苦涩地笑了笑,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南岸的堑壕。

就在皮埃尔即将跳回堑壕的那一刻,“砰!” 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了寂静!不知道是哪个严格执行命令的狙击手,还是某个被军官逼迫的士兵,打响了休战结束的第一枪。

子弹打在皮埃尔身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浆。

皮埃尔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扑进堑壕,瞬间,零星但致命的枪声在战线上此起彼伏地响起,咒骂声、军官的呵斥声、拉动枪栓的声音再次成为主旋律。

汉斯也慌忙滚回自己的散兵坑,他紧紧抱着那个印着“东方美食厂”的空饭盒,里面只剩下一点油渍和地瓜干的碎屑。那短暂而丰盛的香气、那冰红茶酸甜的滋味、那皮埃尔的笑容,此刻都像一场荒诞而遥远的梦。

他听到对面堑壕传来法军士兵愤怒的喊叫,大概是咒骂那开枪的混蛋毁了一切,汉斯看着手中还有一罐没开封的鲜橙多,那是他省下来想明天喝的。

他咬了咬牙,用尽全力,将这罐代表着复杂情感的饮料,奋力抛向了南岸的黑暗之中。

橙色的罐子在昏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入了法军阵地前的泥泞里,几秒钟后,一只沾满污泥的手飞快地伸出来,将它抓了进去。

紧接着,对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谢谢。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只有更猛烈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走了最后一丝食物的香气和人性的微光,硝烟味、血腥味和泥土的冰冷腐朽重新主宰了这片土地。

圣诞休战结束了,战争,这台永不满足的绞肉机,在短暂的、充满食物香气的停顿后,即将再次全速开动。而汉斯知道,明天的饭盒,无论开出什么盲盒,都再也尝不出今天的滋味了。

这场被所有人都认为会在圣诞节前结束的战争,才刚刚撕开它血盆大口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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