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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 年 4 月的齐齐哈尔,嫩江的冰棱刚化作融雪浸润黑土,空气里飘着秸秆返青的淡香。

新落成的思源大会堂前,鎏金大字在朝阳下泛着暖光,这是朱云飞亲题的匾额,取 饮水思源 之意,檐角铜铃却缠着东北特有的红绸,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像串放大的冰糖葫芦。

大会堂通体由青砖砌成,穹顶却架着钢结构桁架,玻璃穹顶引入天光,将内部照得十分明亮,底层立柱缠着爬藤月季,都是从江南移栽的品种,此刻正爆出零星花苞,二层回廊陈列着各屯居送来的展示成果。

孤山屯晶莹剔透、封装着饱满红宝石般果肉的草莓罐头,岫岩屯巧夺天工、温润细腻的玉石雕刻摆件,清河屯精心培育、须发俱全、品相极佳的人工栽培人参。还有各色山珍、新式农具、土布样品、改良种子……琳琅满目,无声地诉说着屯居工作推行一年多来,这片土地上萌发的生机与创造力。

辰时三刻,大会堂厚重的橡木大门被缓缓推开,朱云飞踩着猩红的长绒地毯,步履沉稳地步入会场。

他今天没有穿传统的满清官服,而是一身藏青色的衣袍,袖口绣着暗纹稻穗,与坐在主席台一侧、身着象征一品大员身份的九蟒五爪蟒袍、顶戴花翎的黑龙江巡抚程德全,形成了鲜明而微妙的对比,一个是锐意革新、务实进取的象征,一个是旧有秩序、传统权威的代表。

朱云飞的入场,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台下,早已按照所属区域划分、密密麻麻坐满的一万多名屯居代表,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起初是零星的掌声,随即迅速汇聚成一片汹涌澎湃、经久不息的声浪,掌声热烈、真挚,饱含着感激、期待和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掌声持续着,直到朱云飞走到主席台中央,在为他预留的主位坐下,微微抬手下压,那沸腾的声浪才如同被无形的手掌缓缓按下。

朱云飞调整了一下面前的扩音器,“同志们,咱们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形式主义!大家的心意,我朱云飞收到了,也记在心里了!”他再次抬手,向下虚按,彻底压住了最后几缕零星的掌声。

“今日,把咱们黑龙江、吉林、奉天三省,拢共一万多个屯居的代表,千里迢迢召集到这思源大会堂,不为别的,就为了两件事!”他目光扫视全场,“这头一件,就是表彰!黑龙江开展屯居建设差不多一年半了,趟出了些路子,也摔过跤,积攒了些实在的经验。吉林、奉天两省,刚刚铺开摊子,百废待兴,万事开头难。今天,咱们就通过表彰一批黑龙江的优秀屯书记,让他们用自己的经历,给你们讲讲他们是怎么干的,目的就一个,让后来者少走些弯路,让咱们东三省的屯居建设,步子迈得更稳、更快!”

他稍作停顿,看了看后台位置的工作人员,随即,他身后的幕布缓缓降下,工作人员打开了会场后方一台巨大的投影仪。一道光束投射在巨大的白色帆布背景上,显露出一幅用不同颜色清晰标注的黑龙江各屯垦荒数据地图,醒目的红色区域代表超额完成垦荒任务,蓝色区域则标注着有待改进的屯居。

“民以食为天!咱东三省的黑土地,是老天爷赏的金饭碗!这头一件要务,就是把这饭碗端稳、端牢,这是每个屯的必修课。”朱云飞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土地耕耘者特有的激情。

“所以咱们先谈谈农业!”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呼兰河屯的位置,“呼兰河屯的同志们,去年顶着压力,试种了朝廷推广的早熟麦种!结果呢?比老品种整整提前了二十天收割!就是这宝贵的二十天,让他们完美避开了秋涝!粮食颗粒归仓,没糟蹋一粒!”

他的手指又移向瑷珲屯,“再看瑷珲屯!他们施行的‘稻鱼共生’新路子!一亩水田,不光收稻子,还多收三十斤活蹦乱跳的鲜鱼!这都是实打实能换成铜板、能填饱肚皮的进项!是咱们老百姓增收的活路子!”

就在朱云飞激昂陈词,台下代表们听得频频点头之际,坐在旁边的巡抚程德全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开始捧给。

“朱大人所言极是,屯居建设,农事为本。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诸位也莫要忘了,去年那场几十年不遇的冬汛,来势汹汹,若非各屯守望相助,连夜组织人手冒严寒、踏冰水,奋力抢修堵漏,那后果……不堪设想!今年开春,怕不只是种子播不下去,而是家园尽毁,流离失所了!”

程德全这番话,与其说他是在夸各屯,不如说是以极其高明的方式,再次强调了朱云飞兴办实业、提供关键物资的奠基之功。果然,台下坐着的都是人精般的屯书记,瞬间就品出了其中的深意,比刚才更为热烈、更为持久的掌声,如同第二波春潮般汹涌响起。

朱云飞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坦然的笑容,再次抬手压下掌声,对着程德全的方向微微拱手:“程大人提醒得是!冒严寒、踏冰雪,正是有了这些最可爱的人,才有了今天!所以,今日这头一个要表彰的,就是咱们的泰来屯,请泰来屯屯长王老实同志上台!”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一个身影有些蹒跚地从前排座位上站起,他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厚棉袄,一条腿明显使不上力,全靠手中一根未经雕琢的木拐杖支撑,裤腿上,还清晰地沾着新鲜的泥点,仿佛刚从田间地头赶来。

他就是泰来屯的屯长王老实,人如其名,一张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庞刻满了沟壑,那是长年劳作和严寒留下的印记。去年冬汛最危急的时刻,就是他,第一个跳进冰冷刺骨的江水里,用身体堵住决口,带领全屯青壮,硬是在冰水中搏斗了一天一夜,保住了堤坝,也保住了下游几个屯子的家园,他的腿,就是在那时冻伤,落下了残疾。

王老实走到发言台前,看着那个黄铜打造的、锃亮的扩音喇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掌,下意识地在同样黄铜材质的话筒杆上搓了搓,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甚至留下了几道细微的划痕。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各位……各位大人,各位屯长,咱……王老实没啥大能耐,就是种地的把式还行,大伙儿信得过,选咱当了这屯长,咱……咱就想着,不能白拿朝廷发的饷钱,得……得对得起这份俸禄,更得对得起屯里老少爷们、婆娘娃儿的信任!”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只是用力地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去年冬天那大水,那口子要是不堵上,大水冲下来,甭管淹了哪家,毁了谁的地,咱……咱这心里头,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他激动起来,声音有些发颤,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块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厚实铜牌,铜牌上,深深地镌刻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共担风雨!

“这是……这是大水退了之后,屯里各家各户凑钱找铜匠打的。”王老实双手捧着铜牌,仿佛捧着全屯人的心,“大伙儿非得把这牌子放在屯委会,还说往后不管谁家有难处,见着这牌子,就得像那晚上一样,豁出命去帮!”

“说得好!王老实同志!”朱云飞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大步离开座位,走到发言台前,郑重地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铜牌,他把铜牌放到投影仪上,让全场都能看到那共担风雨四个大字,然后,他转向王老实。

“不过!王屯长,咱们东三省,不兴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你,还有所有为了抢险受伤的乡亲,都是好样的!齐齐哈尔人民医院已经带着药品器械出发去你们泰来屯了!所有因下水抢险受伤的乡亲,都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朱云飞目光落在王老实那条僵直的腿上,“开完会,就有专车送你去齐齐哈尔人民医院!床位、专家,全都给你安排妥当了!我保证你们恢复如初。”

“轰!”朱云飞这番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在王老实心中炸开!他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感激如同狂潮般席卷了他,他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泪水模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下一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王老实猛地将手中的枣木拐杖往地上一扔,完全不顾那条伤腿钻心的疼痛,“扑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坚硬的红毡上!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一个无比沉重的响头,重重地磕在了朱云飞和程德全面前的地板上!

这一跪一叩,力道之大,让整个主席台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朱云飞和程德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最原始的谢恩方式惊呆了!程德全宦海沉浮数十载,见过无数感恩戴德、磕头作揖的场面,但像王老实这样,浑身因激动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额头瞬间红肿,眼神里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近乎绝望的感激的叩拜,却是生平仅见!这不是表演,不是谄媚,这是一个最底层的、朴实的农民,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最纯粹、最炽烈的回响!

朱云飞第一个反应过来,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心酸和震动,他忙俯下身,双手紧紧抓住王老实粗壮的臂膀,用力将他搀扶起来,随后低沉而严肃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

“王屯长!不许跪!”他弯腰拾起那根枣木拐杖,塞回王老实手中,然后环视全场,目光如电,“同志们!我朱云飞强调过多少次了?!咱们的膝盖,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生养咱们的父母祖宗!除此以外,不允许再跪了!”

王老实被朱云飞强有力地扶起,拄着拐杖,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向朱云飞,嘴唇翕动,用只有近处几人才能听到的、哽咽的声音低喃道:“大人……您……您就是俺们的再生父母啊……”他听懂了朱云飞的用意,正是这份不跪背后所蕴含的、将他们视为平等的人的尊重,才让他内心那份沉甸甸的感激,更加汹涌澎湃。

朱云飞深深地看了王老实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没有再多言,只是示意旁边负责组织协调的匡一上前,小心地将情绪激动的王老实搀扶回座位。朱云飞则重新走回主席台中央,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沉稳,却更加语重心长:

“王老实同志的话,大家听到了,要学做事,先要学会做人!王老实,就是咱们所有屯居干部要学的榜样!只有一心一意为乡亲们着想,把他们的冷暖疾苦真正放在心上,乡亲们才会真心实意地拥护你,支持你!记住我今天的话,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这屯长的位置,不是给你作威作福、捞取油水的阶梯!它是责任,是重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不过,光有一腔为乡亲们服务的热情,一颗不怕死的决心,还远远不够!咱们还要有眼光,有办法,要一切工作往前看!下面,这第二个要表彰的,是肇州屯!表彰他们兴办的新式学堂!请肇州屯屯长周明远同志上台!”

掌声中,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快步走上台,他面容清秀,带着书卷气,履历上书写着他是一个曾负笈海外、学成归来的新派人物,这个时期的海归可不是海龟。

周明远站在话筒前,显得有些紧张,脸上泛起红晕,但声音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和坚定:“各位领导,各位同仁!我们肇州屯坚信一点,娃娃们,不论男娃女娃,都是咱们屯子的未来!他们都应该读书识字,明理增智!”

他回想起过去的艰辛,声音有些发颤,“前年冬天屯委会成立没多久,大雪封山,屯子几乎与世隔绝,可孩子们的课不能停啊!没办法,只能挤在阴冷潮湿的地窖里,点着昏暗的煤油灯上课。一堂课下来,煤油灯的黑烟能把每个人的鼻孔都熏得黢黑……那滋味,太难忘了!所以,去年开春,我们屯委会上下统一了思想,勒紧裤腰带,也要把新学堂建起来!这才有了我们肇州屯小学堂!”

周明远打开几本练习册展示给大家,工作人员很配合的投影到了幕布上,“看,这就是我们娃娃写的字,画的画!”他的语气充满了骄傲,“孩子们曾经的梦想画卷,也正在我们一点一滴的努力下,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

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卷画轴,小心地展开在投影仪上,画纸有些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描绘着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屯子,不再是低矮的茅草屋,而是整齐的、带着高高烟囱的青砖瓦房,田野里不再是佝偻的人影,而是奔跑着好几个冒着烟的白虎样子的拖拉机,最顶上,画着一个儿童画惯有的圆滚滚的大太阳,散射出几根线,照耀着整个欣欣向荣的屯子。

“教育!才是发展的根基!孩子!才是我们真正的未来!”周明远的声音因激动而高亢起来,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太久了。

“周屯长说得好!”朱云飞突然高声插话,他走到周明远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指向大会堂巨大的玻璃窗外,远处那片烟囱林立、隐约传来机器轰鸣的齐齐哈尔工业区。“但是,周明远同志,你知道我最看重肇州屯学堂的哪一点吗?”他自问自答,声音带着强烈的紧迫感,“不仅仅是教孩子们认字!是数术!是数学!”

他转过身,面对全场,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看看咱们现在的工厂!看看那些车间里的工人!他们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虽然咱们办了夜校,让他们勉强能认些常用字,能看懂安全规程。但是数学呢?加减乘除或许能靠经验掰手指头算算,可稍微复杂点的东西呢?几何?代数?物理计算?他们只有祖辈传下来的经验,没有系统的理论支撑!而数学……”

朱云飞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它绝不仅仅是简单的1加1等于2!它是一种最基础、最强大的工具!它训练的是逻辑思维,是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学会学习的方法!一个数学学得好的人,他学其他任何东西,都会事半功倍,轻松许多!”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台下那些若有所思或面露困惑的屯长们:“关于新式教育的教材,特别是系统的数学教材,我早就安排人编写、印刷好了!就存放在齐齐哈尔的大仓库里!之前为什么不发给大家?”他抛出问题,随即给出答案,“不是因为吝啬!是因为没有足够合格的、能教明白这些新学问的老师!”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声音变得更加铿锵有力:“但是!周明远同志说得对!孩子才是我们的未来!教育,等不起!所以,我宣布,一周以后,黑龙江电视台,将单独开辟出一个全新的频道——教育频道!每天固定时段,聘请最好的先生,通过电视台,向全黑龙江的屯居,讲授数学、物理、化学的基础知识!你们回去后,立刻组织屯里的孩子,白天统一到屯委会,打开电视,跟着学!”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前排那些屯委会的主要干部们:“你们,作为屯居的一家之长,更要带头学!从今天起,每个屯委会干部,至少要精通一门学科——数学、物理、化学,或者历史、地理、语文!外语没什么用,当特长吧。你们要负责给孩子们课后答疑解惑!要带头营造尊重知识、崇尚学习的风气!活到老,学到老,这是命令!”

朱云飞这番关于教育、关于数学重要性的疾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台下许多人还在消化这信息量巨大的举措时,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敞着怀、露出结实古铜色胸膛的壮汉,“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是安达屯的屯长李铁山,以性子耿直火爆、力大无穷闻名。

他也不等朱云飞招呼,迈开大步,噔噔噔就冲上了主席台,他手里还攥着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走到发言台前,二话不说,“哐当”一声,把那东西重重地墩在了硬木桌面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桌上的黄铜话筒都嗡嗡作响,回音在大厅里回荡。

“朱大人!您这话说得太在理了!说到俺心坎里去了!”李铁山的大嗓门,简直比孟庆斌那精密的扩音器还要洪亮震耳,他一把抓起刚才墩在桌上的物件,非常不客气的轻轻的放到投影仪上,那是一把造型奇特的镰刀!传统的镰刀是半月形直刃,而他手中这把,刃口呈现出一种流畅而富有力量感的曲弧线,刃齿的角度明显经过精心设计,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

“瞅瞅!这就是俺们安达屯铁工坊的玩意儿!”李铁山得意地挥舞着镰刀,“这是俺跟周校长,就是肇州屯这位周先生!”他指了指旁边一脸愕然的周明远,“俺特意跑去肇州屯,死皮赖脸缠着周校长好几天,请他帮忙设计的!他给俺画图,算角度,说啥……啥省力杠杆原理?啥刃齿角度在25°至30°之间?俺这大老粗听不懂那些弯弯绕,可这玩意儿好使啊!割麦子、割草,省力气不说,还他娘的贼快!茬口割得又齐整!”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话筒上了:“俺们屯去年开的铁工坊,就靠这玩意儿,不光自己屯用着顺手,还能卖给别的屯!就这镰刀,俺们卖两块银元一把!买十把,俺们还额外白送一把!划算吧?”他猛地一把扯开自己敞怀的粗布褂子,露出里面一块亮闪闪的怀表,正是朱云飞旗下广信银行发行的首款带日历功能的怀表!

“嘿嘿,朱大人,您看!”李铁山得意地晃了晃怀表,“有了钱,俺也配上文化人的装备了,俺还跟着周校长学了点算数,再瞅瞅这怀表上的日历,啥时候该下种,啥时候该锄草,啥时候该开镰收粮,心里门儿清!再也不用像俺爹那会儿,全凭老黄历和看老天爷脸色吃饭了!这学问,它真能当饭吃!”

“哈哈哈!”朱云飞被李铁山这活宝般的举动和直白的话语逗得大笑起来,他指着李铁山,对着全场说道:“看看!看看咱们这位安达屯的李大屯长!看着像个莽张飞,实则贼精贼精!你们瞅见没?他这是把表彰大会当成他安达屯铁工坊的展销会了!打广告都打到我这主席台上来了!”朱云飞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李铁山的小九九,引得全场爆发出一阵善意而热烈的哄笑。

“不过!”朱云飞话锋一转,笑容收敛,正色道,“李铁山同志虽然动机不纯,但他用最朴实的行动和收益,证明了一个道理,在教育上的投资,永远是最划算、最不会亏本的买卖!有了文化,懂了道理,很多困扰咱们千百年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很多致富的门路,自己就能琢磨出来!”他这番话,既是肯定,也是给李铁山的行为定了性,将其巧妙地引导到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正能量上。

被朱云飞当众揭穿又变相表扬的李铁山,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了,在匡一忍俊不禁的友好推搡下,终于不情不愿地抱着他那宝贝镰刀往台下走。

一边走,他还一边不忘挥舞着镰刀,朝台下喊:“想买的散会后找俺啊!买十赠一!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憨直又精明的举动,再次引爆了全场的笑声。果然,他人还没完全走下台,就有好几个邻近屯子的屯长围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那把符合物理学的神奇镰刀,现场气氛热烈非凡。

会场上的笑声和议论声还未完全平息,一直负责组织协调的匡一,推着一个蒙着大红绒布的小型推车架子,沉稳地走上了主席台,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朱云飞走到推车旁,没有任何铺垫,伸手唰地一下掀开了红布!

红布滑落,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晶莹剔透的玻璃展示柜,柜子里,分层摆放着数十个大小统一、擦拭得锃亮的玻璃瓶罐,每个瓶罐上都贴着清晰的白底黑字标签:“一级压榨大豆油”、“精制甜菜糖”、“高纯度玉米淀粉”、“脱脂豆粕粉”、“马铃薯全粉”……琳琅满目,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乡亲们想过上好日子,光靠种地卖原粮,够吗?”朱云飞的声音响起,带着强烈的引导性,“不够!远远不够!要想真正致富,让腰包鼓起来,就得搞深加工!把咱们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变成更值钱、更耐储存、更好卖的货!这就是咱们今天要表彰的第三个对象——富拉尔基屯的农副产品深加工协作社!”

“富拉尔基屯的同志们,不光自己种大豆种得好,他们更有眼光,更有魄力!”朱云飞的语气充满赞赏,“他们拿出屯里的全部基金,购买了齐齐哈尔工业区生产的小型柴油发动机作为动力,然后自己琢磨,反复试验,硬是研发制造出了效率高、出油率也高的榨油机!去年一年,就靠这深加工产业,他们屯里的人均收入,硬生生涨了两成!实实在在的银元进了乡亲们的口袋!”

富拉尔基屯的屯长张桂香,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干净利落的靛蓝色土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在掌声中稳健地走上台。

“首先,”张桂香对着话筒,声音清晰洪亮,带着东北女子特有的爽朗,“我代表富拉尔基屯全体乡亲,感谢都督大人,感谢巡抚大人,感谢东三省各级领导!是你们推行的好政策,给咱们老百姓搭建了这能施展拳脚、发家致富的大舞台!”她顿了顿,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用麻线装订的账本,翻开。

“我们协作社,能搞起来,靠的就是全屯一条心!”张桂香介绍道,“设备,是屯里几乎掏空了家底,又申请了点低息贷款,才置办齐全的。工作人员呢?除了屯委会的几个干部轮流值班管理,主力军是屯里那些农闲时节没有活计的乡亲们!特别是咱们屯的妇女姐妹们!”

她特意提高了声调,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前排几个明显表情不以为然、甚至微微摇头的老派屯长,“榨油车间、纺线车间、食品加工车间,主力都是她们!男人们呢?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就跑运输,把咱们榨的油、磨的粉、纺的线,送到城里,送到别的屯去卖!娃娃们放了学,也不闲着,挎着小篮子去地里拾掉落的豆子、捡麦穗,从小就知道粒粒皆辛苦,知道为家里、为屯里出力!”

“有人说,”张桂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再次看向那几个老顽固,“女人家就该围着锅台转,不该出来抛头露面,干这些男人的活计?放屁!”她这粗话一出口,全场皆惊,连程德全都诧异地挑了挑眉,张桂香却毫不在意,挺直了腰板,“朱大人早就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咱们富拉尔基屯的姐妹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汗水,挣来了实实在在的尊重和收入!谁敢瞧不起?!”

“说得好!”

“张大姐威武!”

台下,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女屯长,激动得满脸通红,率先站起来用力鼓掌喝彩!她们的掌声和喝彩,很快带动了全场的响应,掌声热烈而持久,充满了对这位敢作敢为的女屯长的敬意。

连一向持重的程德全,也忍不住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朱云飞更是趁热打铁,对站在会场角落负责技术的孙柯使了个眼色。

孙柯会意,立刻切换投影内容,投射出一幅幅巨大而清晰的图表!图表上,用醒目的颜色和动态的线条,展示着过去一年东三省屯居建设的惊人成果。

垦荒面积较前一年增长 47% !一片象征着荒地的灰色区域,正被快速扩张的、充满生机的绿色所覆盖!

新办学堂数量新增 19 所!一个个代表学堂的光点,如同星辰般在黑龙江地图上亮起!

工厂新增用工八百余人!代表工人的小人图标,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象征着工厂的建筑图形!

屯居人均收入增长曲线更是夸张,一条稳健上扬的蓝色曲线,清晰地标注着百分比!

而最引人注目、最让人心头滚烫的,是民众户均存粮!这条红线,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宣告着屯居工作带来的、最根本的改变,老百姓的粮仓,实实在在地满起来了!饥饿的阴影,正在这片土地上基本退散!

“看的是不是很激动?”朱云飞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指着那些令人振奋的数据图表,语气却陡然一转,变得异常严肃,“这些数字,看着漂亮,听着提气!但是!”他重重地强调,“我们不能被这些数字冲昏头脑!不能只看到红花,忘了绿叶底下的泥巴!还有在饥饿线徘徊的乡亲,还有这个冬天挨冻的乡亲,还有孤儿寡母残障人士没有融入到屯居的大家庭中!”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昨天,就在大会召开的前一天,我临时去了趟昂昂溪屯,在一户低矮的土坯房里,我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娃娃,手里还抓着半个冻得硬邦邦、啃了一半的土豆!为啥?因为去年秋收后,他们家的存粮没保管好,发霉了!而咱们屯一级的集体仓储系统,还没完全建起来,没能及时发现问题,提供帮助!”

朱云飞继续冰冷的说着现实,“还有上个月,呼兰河屯突发疫病,最后还是得千里迢迢向齐齐哈尔城里的医院紧急申请医疗队支援!为啥?因为咱们屯里的医馆太少,合格的大夫更少!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的工作,还有巨大的漏洞!说明很多乡亲,离咱们承诺的好日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朱云飞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他猛地抬手,指向会场二层回廊下方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坐着几位穿着整洁的学生装、戴着眼镜、气质明显与周围屯长不同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拘谨。

“看到那几位年轻人了吗?”朱云飞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到那个角落,几位年轻人立刻紧张地挺直了腰板。

“他们是齐齐哈尔农学院、工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别小瞧他们,这几个学院招收门槛很高的,这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以后你们屯农业、生产加工上有什么需求,就可以找他们帮忙,当然你们要先自己去研究,除了直接卖原料,还能怎么深加工?怎么能卖出更高的价钱?怎么形成自己的产业?在研究过程中,遇到任何技术难题,随时可以找他们!他们会竭尽全力,为你们提供免费的技术支持和解决方案!记住,他们是你们的智囊,是你们的后盾!”

他又指向二层回廊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展品:“还有,这二层回廊上,展示的都是各屯摸索出来的、行之有效的发展经验和特色产品!散会后,都别急着走!上去好好看看!看看人家孤山屯的草莓是怎么做成罐头远销南方的!看看岫岩屯的玉石是怎么变成精美工艺品的!看看清河屯的人参是怎么科学种植、精细加工的!多看看,多问问,多取取经!把别人的好经验、好点子,变成自己屯发展的金钥匙!”

朱云飞拿起桌上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继续道:“发展,不能等、靠、要!如果都干等着朝廷的干部主动上门去给你们提意见、想办法,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咱们现在有一万多个屯!未来还会更多!靠人,永远不如靠自己!你们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开动脑筋,挖掘潜力,敢想敢干!这才是正道!”

就在朱云飞话音刚落,会场陷入一片沉思的寂静之际,一直端坐的巡抚程德全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位老臣面容肃穆,手中拿着一个深蓝色封皮的厚厚账本。

他走到发言台前,将账本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这声音不大,却像惊堂木一般,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朱都督所言,句句肺腑,切中要害!”程德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和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屯居建设,关乎国本,关乎民生。去年,东三省财政岁入,较之前年,增长足有五成!这其中,屯居缴纳的税款、提供的粮食物资,贡献了近半壁江山!屯居,已是东三省不可或缺的基石!”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冰冷锐利,目光如电般扫视全场,“然则!本官近日核查各屯账目,却发现有三颗老鼠屎,坏了这一锅好汤!”

他翻开账本,手指点着上面的记录:“泰康屯、林甸屯、依安屯!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阳奉阴违,无视朝廷新政明令,仍在暗中向屯民加收人头税、火耗银等早已明令废除的苛捐杂税!尔等可知,此举如同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若非各屯百姓感念朱大人新政活命之恩,暂时忍气吞声,尔等以为能瞒天过海?尔等就不怕激起民变,惹得天怒人怨?!就不怕这一届任期未满,就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程德全的声音如同寒冰,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那三个被点名的屯长脸上,他们瞬间面如死灰,瘫软在椅子上。

程德全啪地一声合上账本,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全场:“今日,当着总督大人和东三省一万多屯居代表的面,本官宣布,自即日起,东三省境内所有屯居,彻底废除一切苛捐杂税!除朝廷新政明文规定之合理税赋外,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目,向屯民加征分毫!违令者——”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三个面无人色的屯长,“一经查实,严惩不贷!轻则革职查办,追缴赃款,重则移送法办,枷号示众!勿谓言之不预也!”

“好!”

“程大人英明!”

台下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叫好声!许多来自吉林、奉天偏远屯子的新任屯长,激动得老泪纵横,用粗糙的手掌用力抹着眼角,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活了一辈子,活了一辈子啊……没见过……没见过官老爷真替咱们泥腿子说话做主啊……” 这掌声,这泪水,是对废除苛政最直接、最朴素的回应!

“行了!”朱云飞的声音再次压下沸腾的声浪,他脸色沉静,目光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情绪重新拉回。“说了那么多成绩,也点出了问题,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在座的每一位,回去都给我好好想想!想想怎么才能让乡亲们的收入再提高一点!怎么才能把你们自己的屯子建设得更好、更有特色、更有奔头!”

他的脸色突然转冷,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那么,接下来,咱们就谈谈今天的第二件事!”

他猛地提高音量,声音透过那精密的铜制扩音器,仿佛带着实质的冲击力,震得高大的玻璃窗棂都嗡嗡作响。

“诸位!都给我听清楚,记牢靠!屯居,不是官府衙门放在乡下的一个摆设!不是给你们某些人当土皇帝、作威作福的地方!它是什么?它是乡亲们共同的家园!是乡亲们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根本!家,要怎么管?”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得听屋里人的意见!得让家里人都能说话!从今日起,东三省所有屯居,必须设立民主议事会!议事会成员,由屯民大会公开选举产生!议事会里,要有德高望重的老人,要有年富力强的汉子,要有心灵手巧的妇女,甚至要有能说会道的半大娃娃代表!”

朱云飞切换了投影仪的画面,一幅议事会流程图展现在眼前,“议事会,就是屯里的小议会!屯里的大小事务,发展规划、财务收支、福利分配、纠纷调解……都必须经过议事会公开讨论、表决!男女老少,都有权在议事会上发表意见!谁家有了难处,议事会要组织大家伙儿帮忙!哪项屯里的政策不合理、不公道,议事会就有权提出来,要求修改甚至废除!屯长,不是土皇帝!他得对议事会负责,受议事会监督!”

朱云飞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会场炸响,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容,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观众席的某个位置:“那些个把屯居给我搞成宫斗戏台子,把心思全用在争权夺利、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上的!那些个以为山高皇帝远,就能一手遮天的!信不信我一句话,就把你们那套乌烟瘴气的班子全撸了!直接从隔壁表现好的屯子,抽调精兵强将,空降一套班子过去接管?!”

他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南山屯的刘书记!到了吧?别躲了!站起来让大家伙儿认识认识!”

观众席中段,一个穿着绸缎马褂、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瞬间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了起来,正是南山屯的刘书记。

“听说……”朱云飞的声音慢悠悠的,却像钝刀子割肉,“你把你那个游手好闲、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亲侄子,硬塞进了屯委会,挂了个委员的衔?不仅啥活儿不干,还三天两头地迟到早退,甚至大白天就溜号去镇上赌钱?屯民们敢怒不敢言?嗯?”

“朱……朱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刘德贵被这当众点名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尖利而颤抖,“那……那都是朱那啥那个混蛋!他……他是我们屯的副书记!他觊觎我这书记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这都是他为了争权夺利,故意散布谣言,毁谤下官!请大人明察啊!”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把脏水泼向副手。

“呵呵呵,还官呢,屯居没有官,只有百姓,屯居是居民自治组织,你懂不懂?”朱云飞发出一阵低沉而充满讽刺意味的冷笑,这笑声让整个会场都感到一阵寒意,“争权夺利?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屯委会里,委员和主任、副主任的薪酬差距,定得那么小吗?几乎就差那么几块银元?”他自问自答,“就是为了防止你们这些官迷,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把好好的一个屯子,搞得乌烟瘴气,天天上演宫斗戏码!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为了收买人心,为了换得你那点可怜的好评,竟然默许甚至纵容那些靠你关系塞进来的委员,迟到早退不干活!拿着朝廷发给屯委会的公共薪水,慷公家之慨,去给你自己做人情,当好人!你是真的很好啊……好一个精打细算的南山屯刘书记!”

“朱大人!我……我……”刘德贵被朱云飞犀利的言辞彻底击溃,双腿一软,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辩词,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行了!你也别喊冤,他也别叫屈了!”朱云飞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什么污浊的气息,“你们俩,没一个好东西!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鸟!我已经决定了,从你们南山屯周边三个先进屯,抽调最得力的干部和议事会骨干,组成一个联合工作班子,明天就空降到你们南山屯!全面接管屯务!进行彻底整顿!”

朱云飞饶有意味地打量着面无人色的刘德贵,眼神深邃:“不过嘛……刘书记,你倒是挺有手腕,挺会笼络人心啊?能把屯里捂得严严实实,这么久都没人敢向上面反映你的问题?要不是你们内部狗咬狗,互相举报,把状子递到了信访办,还真不容易把你这条藏在淤泥里的泥鳅给揪出来!”他这话,既是点破刘德贵的伎俩,也暗示了不再深究其背后可能更复杂的网络,算是暂时拔起萝卜不带出泥,但这种暂时的放过,往往比立刻查办更让人恐惧。

夕阳的金辉,终于越过西边的窗棂,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温柔地洒落进宏伟的思源大会堂。金色的光斑跳跃在每一个人的肩头、发梢,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朱云飞站在主席台中央,沐浴在这片金色的光芒中,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攒动的人头,那一张张或黝黑、或沧桑、或充满希冀的脸庞。恍惚间,他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两年前自己初到这片土地时,那满目疮痍、饿殍遍野、死气沉沉的荒原景象。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沉重,有欣慰,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最后……”朱云飞的声音,在扩音器的放大下,却意外地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真诚,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慨,“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吧。”

会场瞬间变得无比安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向台上那道仿佛承载着太多重量的身影。

“咱们华夏的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可爱、最淳朴、最坚韧的老百姓!”朱云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心底,“他们勤劳、踏实,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露就发芽,他们所求不多,不过是一碗饱饭,一件暖衣,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一份能看得见的希望!嗯,那个用20个热线胁迫社区修落水管的付不算在内。”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万人会场,望向了更广阔的田野和村庄:

“你们,”他指着台下所有的屯长、代表,“需要做的,其实也不多!就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把他们这点最朴素的愿望,时时刻刻放在心上!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点,住得安全一点,娃娃有书读,病了有医看,老了有依靠!让他们脸上能多一些笑容,腰杆能挺得更直一些!让他们觉得,这日子,有奔头!”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凛冽的杀气:“反过来!谁要是尸位素餐,谁要是中饱私囊,谁要是让治下的百姓过不上这安生日子,吃不上饱饭,穿不上暖衣……”朱云飞的目光如同冰锥,再次扫过瘫软的刘德贵和那几个面无人色的人头税屯长,“那我朱云飞,也一定会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败名裂,生不如死!这话,我撂在这儿!诸位在办事的时候,在动歪心思的时候,都给我掂量清楚!想想后果!”

这最后一句,如同定海神针,又如同悬顶利剑,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与会者的心中。

散会的钟声,终于悠扬地响起。一万多名屯居代表如同开闸的潮水,带着兴奋、思考、压力和满满的收获,涌出会场大门,汇入宽敞的回廊。讨论声、争辩声、讨价还价声、约定拜访声,如同无数条奔腾的溪流,瞬间汇聚成一片喧腾的海洋,充满了勃勃生机。

腿脚不便的王老实,被几个热心的年轻屯长小心搀扶着,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李铁山那把改良镰刀的曲弧刃口,眼中闪烁着新奇与渴望:“李屯长,这……这铁家伙真能省下力气?俺们屯老胳膊老腿的多……”

李铁山大嗓门依旧:“老哥!省不省力你试试就知道!俺这刃口角度可是请教了肇州屯的周先生,算出来的!不光省力,割得也快,茬口还齐整。你要稀罕,开春俺带人给你送几把去,包教包会!不过这价钱嘛…”他嘿嘿一笑,露出精明的本色,“看在您老是为大伙儿冻伤的份上,俺给你打个八折!”

张桂香则一把拉住正欲离开的周明远,风风火火:“周校长,留步!你们肇州屯的娃娃教得真好!俺们富拉尔基屯离得不远,能把娃送过去住校吗?我们可以低价给你们豆油……”

周明远推了推眼镜,认真道:“张大姐,这是好事!教育……”

“好!太好了!”张桂香用力一拍周明远的肩膀,打断了他后续可能存在的但是,“就这么办!俺明天就让人把名单送来!费用俺们协作社出!”

而角落里的刘德贵,则被两名身穿崭新藏青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一左一右请了起来,如同拖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侧门外的阴影里。

程德全望着眼前这充满了自发交流、合作火花、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热烈场面,捋着花白的胡须,对身边的朱云飞低声道:“云飞啊,老夫为官数十载,所见所闻,无不是对上负责,揣摩上意,以求自保。你可倒好,反其道而行之,这心思……全用在下面了。这魄力,这格局,当真是……开千古之先河啊。”

朱云飞的目光依然追随着那些散入暮色中、却依旧三五成群热烈讨论的屯长们,嘴角泛起一丝深邃的笑意:“程大人,人人都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可古往今来,治水者,多疲于奔命,或堵或疏,耗费巨大民力物力,一旦后继乏力,稍有懈怠,便前功尽弃,洪水滔天。为何?因为水是活的,有它的意志和力量。堵,只能一时,疏,亦需永续投入,最好的法子,”他指着那些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是让水自己找到最顺畅的方向,让他们冲刷出属于自己的河道堤坝,是不是有点老子无为而治的感觉?”

“这民主议事会,就是水流的方向!让每一个屯民都成为决定方向的一份子,让他们的眼睛成为监督的明灯,让他们的利益成为最牢靠的粘合剂。屯长贪腐?议事会可以弹劾罢免!政策不公?议事会可以修改甚至推翻!邻里有难?议事会组织互助!这力量,源于他们对好日子最本能的渴望,比任何自上而下的监察都更敏锐、更持久、更难以蒙蔽。刘德贵之流,能糊弄上官一时,能压制乡邻片刻,但他糊弄不了朝夕相处的乡邻心中那杆越来越清晰的秤!更压不住乡邻对公平正义的渴望!”

朱云飞顿了顿,缓缓道:“这就是共建共治共享……”

暮色降临时,大会堂的灯光次第亮起,像落在黑土地上的一串星子,窗外,嫩江的流水声混着远处工厂的嗡鸣声,在夜色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那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崭新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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