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并未返回眼线众多的天水城，而是凭借对山川地势的熟悉，寻到了一处藏于云深之处的隐秘山谷。谷内灵泉汩汩，暖意如春，确是一处疗伤圣地。
她将重伤昏迷的林默小心安置在泉边巨石上，动作轻柔细致，与平日清冷形象判若两人。
林默此番伤势极重，强行融合仙魔之力如同在体内引爆了火山。全赖他体魄强韧，根基扎实，加之柳如烟毫不犹豫喂下的保命灵丹，才堪堪吊住了性命。
接连数日，他都深陷于昏沉与清醒的交界。意识偶尔清明时，能清晰感知到一股温凉醇和的力量，耐心修复着创伤，安抚躁动的魔气；更多时候，则沉沦于黑山峪的血色战场与过往记忆的碎片之中。
每当他挣扎着睁眼，总能看到柳如烟守在身旁。她或疏导真气，或轻拭冷汗，或警惕四周。那双秋水明眸，相较于初识时的纯粹清冷，似乎悄然融入了些许难以言喻的专注与关切。
如此过了三日，林默终于彻底清醒。他尝试运转真气，虽仍有刺痛，但剧痛已消。更令他惊喜的是，在冰心雪魄草药力滋养下，体内躁动的魔功竟趋于平稳，甚至隐隐有融合之势。
他缓缓睁开眼，恰好看到柳如烟坐在不远处青石上，望着谷中云雾出神。夕阳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青丝随风轻扬，静谧如仙，竟让林默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似是心有所感，柳如烟蓦然回首，对上他清明的目光。她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欣喜，旋即恢复平静：“你醒了？感觉如何？“声音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
“多谢姑娘照料，好多了。”林默想笑，却牵动伤势闷哼一声，欲撑坐起来。
柳如烟瞬间移至榻边，伸手轻按他肩头：“不可妄动。”指尖微凉，却传递出一缕暖意。
两人距离极近，林默能闻到她身上雪莲般的冷香。抬头撞进她清澈眼眸，那专注神情竟与记忆中苏婉有几分神似，让他心头一颤。
柳如烟察觉这微妙氛围，不动声色地收手后退：“你昏迷五日。那日施展的究竟是何种功法？反噬如此骇人？”
林默避重就轻：“不过是一门保命秘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柳如烟不再追问，取出冰心雪魄草制成的玉瓶递给他：“每日含服一片，辅以温泉调息，月余可稳固气息。”
林默由衷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柳如烟摇头：“各取所需罢了。”她顿了顿，轻声问道，“你似乎心中藏着极重的心事？除了气息问题，仿佛还有别的牵挂？”
山谷静默片刻，唯有灵泉咕嘟声和远处鸟鸣。面对这个数次相助、更有救命之恩的女子，林默心中防备不经意间松动了一丝。
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方落日，眼神复杂：“或许吧。只是想竭尽全力，回到一个地方，去了结一些......未尽的因果。”
“是很重要的因果？”柳如烟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嗯。“林默语气平静却坚定，“必须回去做个了断。”他指的是清算过往，但听在柳如烟耳中，却成了对故土故人的执念。
柳如烟眸光微动，一抹极淡的异色掠过眼底，声音依旧清冷：“能让你跨越世界仍念念不忘，想必是极重要的因果。”
林默没有解释。那些过往的痛楚，在经历生死后，已被锤炼成心底冰冷的基石。回去清算，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必经的程序。他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山。
山谷中的气氛，因这番对话而变得愈发微妙，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与淡淡的怅惘交织弥漫，却又在灵泉氤氲的雾气中，滋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亲近感。
自那日后，林默伤势好转，两人交流也多了起来。
“你说那套流云剑法最后三式衔接不畅？”柳如烟挑眉，随手折下一段树枝比划着，“这可是天水城的招牌。”
林默靠在泉边石上，看着她的动作：“发力方式可以更圆转些。你看这里——”他虚指几个方位，“若是真气走带脉而过，再转手少阳，是否更顺？”
柳如烟依言运转真气，手中树枝轻颤，划出的弧光果然更加流畅自然。她眼中闪过惊喜：“竟真可以！你怎么想到的？”
“万物运行，自有其理“”林默微微一笑，“不过是顺势而为。”
“说得轻巧。“柳如烟收起树枝，在他身旁坐下，“这般见解，可不是寻常边关将领能有的。”
林默捡起一颗石子投入泉中，看着涟漪荡漾：“见得多了，自然就会想了。”
这般对话在山谷中日渐频繁。柳如烟发现，林默对功法武理的见解往往独辟蹊径，让她这个名门之后都受益匪浅。
午后，林默正专注地翻烤着架上的野味，香气四溢。
“你这些想法，都是从哪学来的？”柳如烟忍不住问道，在他身边自然地坐下。
林默将烤得金黄流油的兔腿递给她：“尝过再说。”
柳如烟小心接过，轻咬一口，外焦里嫩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起眼：“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以前在野外待惯了，熟能生巧。“林默淡淡道，看着她难得放松的神情，唇角微扬，“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柳如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轻咳一声：“确实......不错。”
又一日清晨，柳如烟在泉边练剑，额间沁出细汗。林默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开口：“第七式回身时，气机可再沉三分。”
她依言调整，剑势果然更加圆融。“你眼光真毒。”她收剑而立，气息微喘。
林默很自然地递过一方素帕：“是你悟性好。”
柳如烟接过帕子的手微微一顿：“你这人，有时候细致得不像个边关将领。”
“怎么，“林默挑眉，“将领就该粗枝大叶？”
“倒也不是......”她别过脸，耳根微热，“只是与你初识时的印象不太一样。”
“人总是多面的。”林默望向远处，“就像你，表面冷若冰霜，不也会为了一味药材冒险深入险地？”
柳如烟微微一怔，随即浅浅一笑：“彼此彼此。”
这些日子里，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与林默相处的时光。他会在她采药时递来合适的工具，会在她修炼时精准指出不足，甚至能品出她泡茶时水温的细微差别。
“你尝尝这个。”这日柳如烟递来一杯清茶，“用谷中的晨露泡的。”
林默接过抿了一口：“水温稍高了些，若是再低两分，茶香更能舒展。”
柳如烟惊讶地看着他：“这你也能尝出来？”
“在边关时，有个老医官好茶，跟他学的。”林默放下茶杯，“你这泡茶的手艺，倒是很有大家风范。”
“家学渊源罢了。”柳如烟低头整理茶具，唇边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对林默而言，柳如烟也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生动。她看似清冷，实则对万事万物都有独到见解；表面疏离，却在细节处透出细腻体贴。
“你这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柳如烟为他换药时说道，指尖轻柔地拂过他已经结痂的伤处，“明日可以试试运转周天。”
林默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你为何要如此费心救我？”
柳如烟动作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我说过了，各取所需。”
“是吗？”林默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以你的身份，本不必亲力亲为。”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个道理，林将军不懂？”
“叫我林默就好。”他轻声道。
柳如烟指尖微颤，药瓶险些滑落。林默及时伸手托住，两人的手指不经意相触，又迅速分开。
“......好。”她低声应道，耳根悄然染上绯色。
一阵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泛起的涟漪——这份因朝夕相处而产生的亲近感，这份因她一举一动而萌生的悸动，都在悄然动摇着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道心。
当晚，林默在泉边静坐调息，却难得地难以入定。柳如烟递帕时微红的耳根，品茶时浅笑的唇角，还有那声轻轻的“好”，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在他脑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异界过客，归途未卜，任何多余的情感牵绊，都可能成为道心上的裂痕。
从第二天起，林默开始有意识地调整两人的相处方式。
“今日感觉如何？”柳如烟如常前来查看他的伤势，手中还带着新采的草药。
“已无大碍。”林默接过草药，语气如常，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多谢姑娘费心。”
柳如烟敏锐地察觉到他细微的回避，却只当他是伤势好转后的拘谨：“那就好。这株清心草加入药浴，有助稳固心神。”
“有劳了。“林默接过草药，目光却望向远处的山壁，“我想去那边山洞静修，便于恢复修为。”
柳如烟微微一怔：“那里阴冷潮湿，不利于......”
“无妨。”林默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坚定，“修行之人，不惧这点艰苦。”
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终究没有再多言，只是轻轻点头：“随你。”
林默果真搬去了远处的山洞。但他并非完全避而不见，每日疗伤调息之时，他仍会准时出现，只是不再如从前那般与她并肩坐在泉边闲谈，而是独自选了一处稍远的位置。
柳如烟偶尔与他探讨功法，他也依旧会认真解答，只是言辞间少了先前那份随性自然，多了几分客气的疏离。
“这套步法，第三转时气机衔接似乎有些滞涩。”这日柳如烟练功时遇到疑难，习惯性地向他请教。
林默站在三步之外，仔细看了片刻：“是足少阳经的气息运转不够顺畅。你可试着将重心再压低三分，气沉涌泉。”
柳如烟依言调整，果然顺畅许多。她收势而立，额间带着细汗，下意识看向他平日放帕子的位置。
林默的手微微一动，却又停住，只轻声道：“调息片刻便好。”
她看着他克制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多谢指点。”
这般若即若离的状态持续了数日。林默虽未明说，但柳如烟何等聪慧，早已察觉他刻意保持的距离。她不再主动寻他说话，只是每日依旧会为他备好伤药和饭食，放在他洞前的石台上。
有时林默修炼归来，会看见石台上除了伤药，还多了一壶温好的清茶，或是一碟新鲜的野果。他默默收下，却在次日放回洞前的石台上多了一束罕见的灵草——那是他前夜特意去山崖险处采来的，于修为大有裨益。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不曾说破，却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着关心。
直到这日清晨，林默伤势尽复，修为甚至隐隐有所精进。他走向正在泉边采集晨露的柳如烟，脚步比往日沉重了几分。
“柳姑娘，我的伤势已无大碍，今日便告辞了。”
柳如烟背对着他，采集露珠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淡淡应道：“嗯。”
林默看着她清瘦孤寂的背影，沉默片刻，郑重抱拳：“救命之恩，林某永记于心。日后若有差遣，林某定义不容辞。”
“各取所需罢了，不必挂心。”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保重。”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不曾回头。
直到他的气息彻底消失，柳如烟才缓缓直起身，望着空荡的谷口出神。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传讯玉符，触手冰凉。
而走出山谷的林默，立于山巅，迎着晨风深吸一口气。他将脑海中那抹清丽身影小心封存。道心之上的波澜，必须平复。
前路漫漫，唯变强而已。只是那颗悄然落入心湖的种子，是否真能如此轻易抹去，连他自己，此刻也未能尽察。